淮序君的興緻總是時有時無,來得也沒什麼緣由,去得則更加不需要,總之端看他的心情。
蜀地大旱綿延數月不止,第二年開春才幸得杜賢春率橫雲弟子設陣引水,與朝廷一道開倉放糧,搭棚施粥,加之淮序君從江淮牽來雨雲,這才終于在新一年的春耕前解了這場災劫。
杜賢春費心勞神近三個月,拼命也想趕上春耕的期限,然而春耕對他來說是期限,對淮序君而言卻算不上。
他起興來走這一趟,隻是因為剛好雕出了一對很令他滿意的細銀镯子,出門的時候恰見天上下雨,下得江淮的河湖都漲了水,又想起蜀地似乎正鬧着旱災,順手便牽着雨雲走了一趟。
蜀地旱災已解,他的閑情卻還未散,在賢春山下的石洞中設了三日宴席。
宴席并不多麼奢華精緻,請了山下鎮上的廚子,做的都是些民間的家常小菜。
他誰都沒有邀請,也誰都沒有阻攔,第一日來的多是附近聽聞消息的小妖和百姓,第二日則多是些達官顯貴,臨近的道門門派,還有些妖族結界的統領。
近年來道門和妖族勢同水火,但顯然都不敢在淮序君面前造次,隻能短暫地維持了表面的和平。
第三日——
第三日恰逢春分二月十一,是杜賢春十六歲的生辰。
外邊飄的雨還沒有停歇,淅淅瀝瀝地落在山腳下。
淮序君倚在主座上抿了口酒,聽着四周人群一陣陣的喧嚣恭維,忽然想起了這件事來。
他擡手摸了摸自己耳上的翠玉墜子,忽然想起來自己倒是沒送過這孩子什麼東西,隻有幾年前送了刻順手摘來的菩提子,還是借端甯的手送出去的。
今日如若還有緣分再見,便将這對耳墜子送出去好了。
——也順便看看這孩子究竟長什麼模樣。
說來也真是湊巧,他與這孩子見過不少次,但每次都陰差陽錯,到頭來竟然連他長得什麼樣貌都不清楚。
雖說其實也沒什麼必要,但見上一面也不錯。
“君上,這是賢春山上新采的春茶,蜀地大旱數月,全靠君上解了這燃眉之急啊!您請,您請!”
“是是,這是我太守府上窖藏的好酒,君上請。”
“君上——”
“君上親臨賢春山,是我蜀地之幸啊!”
淮序君輕歎一聲,擡手揉了下眉心,聽着四下的吵嚷聲一直等到了午後。
算了,或許有些事情還是順其自然為好,他将手裡的酒杯擱在桌上,覺得緣分這東西果然還是強求不來。
左右以後還有的是機會,這回便算了。
他這麼想着擺了擺手,座下的喧鬧立時便被壓了下去。
一時無人再多嘴出聲,石洞中靜寂一片,隻餘下他手腕上那一對細銀镯子相碰出的“叮當”聲。
“若是沒什麼事,便散了罷。”
他站起身拂了下袖擺,穿過人群往洞口走去:“本座今日也乏了,有緣再會吧。”
緣分緣分,有時候真是缺一分都不可。
他走出幾步,遠遠看到石洞口的情景,還是不由又在心裡感歎一句。
那石洞的入口處聚着一群身穿着道袍的弟子,正看起來有些焦急地說着什麼事情,杜賢春被人群圍在中間,正背對着洞口低頭看着手上的一封文書。
傳送符文的靈力波動還未完全消散去,想來是一路走到山腳下,剛巧在此時此處接到了傳書。
“賢春師兄,這意思也就是說……橫雲情勢危急,我們須得加緊回程了?”
“沒大沒小,有你這麼叫大師兄的嗎?”
“就是,都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在外人面前這麼叫,在外面要老實叫師兄。”
“那又怎麼啦?賢春師兄隻是輩分大,實際比我還小十多歲呢!況且這裡又沒有外人……再說了,現在是糾結這種事情的時候嗎?”
杜賢春握着文書輕歎了一聲,擡手往下一壓,示意他們稍安勿躁:“之前不是說已然穩了局勢,怎麼忽然就又情勢危急了?”
常百草也不明所以:“或許是相隔太遠,消息傳得不夠及時?”
杜賢春搖了搖頭:“……隻恐怕師父和師伯是故意瞞着我們。”
常百草聞言一怔:“故意?”
他抿了下唇:“之前的傳訊多是師伯和師父的筆迹,都是我認得的。”
“這回的筆迹卻和往常的來信都不一樣,用的也不是我當初交給師父他們的傳訊符文……想來應當是哪位師弟師妹眼見支撐不住,才不得不繞過師父同我們傳信。”
“至于日前說戰局暫緩的消息,甚至這兩個多月來的消息,不知道有幾分是真。”
常百草:“可是,可是掌門他們為何要——”
杜賢春用力閉了閉眼,想起了臨走前明铮說過的話:“……是因為我。”
“師兄……”
“賢春師兄——”
“不要這麼說,賢春,這不是你的錯。”
“是啊賢春,我們……”
“不是,你們怎麼又在外面這麼叫,不是都說了……”
“唉呀算了算了!現在就别糾結這個了。”
“就是說嘛!賢春師兄,那我們現在……”
“即刻啟程,回橫雲。”
杜賢春将手中的文書折好收回袖中,提步就要往遠處走,卻又被身邊的人握着小臂攔了一下。
常百草擡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要不還是進去看一眼吧。”
“從這裡回橫雲路途遙遠,總歸是趕不上這一役了,不如幹脆進去見君上一面,一炷香的功夫都用不上。”
見杜賢春腳步頓住,但依然還是猶豫,她又道:“如若錯過這個機會,下一回見便又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杜賢春眼睫一顫,糾結地握了下常百草的小臂,張口剛想要說什麼,便又聽到身旁有人附和:“是啊師兄,去一趟也沒什麼。”
“不過話說回來,君上仁德,既然都出手解了這蜀地的旱災。不如我們再請他——”
杜賢春動作頓了頓,轉頭道:“請他相助道門?”
出聲那人看到他的神色,莫名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咳,那個,我隻是覺得……君上實力深不可測,要是能得他相助,我們道門……”
杜賢春松開握着常百草小臂的手,垂眼撚了撚串在自己手腕上的一顆菩提珠子:“君上非人非妖,本便與兩族的争鬥全無幹系。”
“且不說君上自己是否情願,我們也不能為一己私欲平白拉無關之人入局。普通人如此,君上也亦是如此。”
他拂了下袖擺,将那顆菩提遮在了自己衣袖下:“走吧。”
常百草:“诶……真的不進去看看嗎?”
杜賢春笑着搖了搖頭:“不了,當前情勢如此,我是橫雲的首徒,道門的前鋒,更不能在此時去見君上。”
春雨綿綿,将他鴉羽似的頭發沾得更加烏亮。
他擡頭望向遠處一片朦胧的煙雨,又輕聲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