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雲衆弟子,退——!”
數不清的靈力符文在半空中交彙炸響,蕩出的餘波将山腳的草木連根拔起,留下光秃秃一片染着血的荒蕪。
數百年長成的古樹“轟——”一聲折斷,一名弟子撲着受傷的同伴滾出幾圈,險險沒有被倒塌的樹幹壓在下方。
他架着同伴往後撤退,艱難地嗆出一口含着血的咳嗽:“師兄,我們還退嗎?這都退到……”
許奉用手背抹了把臉上的血,冷聲道:“繼續退。”
他話音剛落,背後的土地中忽然鑽出數道藤蔓,粗壯帶刺的莖身席卷而來。
那弟子護着同伴反應不及,鼻尖都已經能聞到那股沾着血腥氣的草木汁液氣息——
忽然間面前雪亮劍光一閃,常百草從後一劍将那團藤蔓連根斬落,回身喝道:“還愣着幹什麼?要我先幫你們治治傷?”
那弟子眼皮一跳,忙不疊連着重複幾聲“不用了”,攜着同伴飛身向後方退去。
常百草略有些可惜地輕歎一聲,擡眼望向前方漸又逼近的妖族:“退到這麼後方,真的沒問題嗎?”
許奉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或許吧,這位置也不是我定的,當下也隻有信他了。”
常百草:“掌門和明長老呢?”
“還在前山脫不開身,後山隻能我們來守,”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下的位置,道,“再往後退。”
銳器破空聲,刀劍相碰聲,皮|肉被穿透時的聲響,四下混同一處,在山下人妖混雜的戰場上卷起一股“嗡嗡”的喧鬧殘響。
橫雲弟子接連後撤,眼見就要退至山腳下,已經是退無可退的地步。
妖族來勢洶洶,眼看就要形成合圍之勢,距離山門僅有一線之隔。
許奉在山門前站定,和常百草一同結起一道符文,常百草指尖翻飛着結印,看着眼前步步逼近的妖族,忍不住又問:“你确定是這麼……”
許奉咬牙呼出一口氣:“我确定!你要是不信就去問……”
“起陣——”
忽然從背後傳來一道喝聲,那人話音清亮平穩,穿越過殘破不堪的戰局,一語穩住了搖搖欲墜的人心。
杜賢春腳尖點在枯敗的桃花枝上,笑春風通引靈力,在昏黑的天色下清亮得如同一泓月光。
蓊郁的靈力順着長劍劍身擴散向四方,圍繞着橫雲山卷起一陣勁風。
常百草和許奉手中的符印見風而長,符文靈脈爍閃,轉眼間築起一道上卷入雲的高牆。
放眼望去,這樣的光亮還有數十道,腳下踩的陣點分毫不差。
橫雲衆弟子以退為進,以守為攻,以身為餌誘敵深入一齊構成了環山而起的一道守山大陣。
妖族強攻的勢頭一轉,急急向後撤去,然而先前已經深入太多,幾乎緊逼到山門前,此時再撤已然太晚,大半的前鋒都被網進了大陣中。
戰局就在這一刹那間徹底扭轉。
杜賢春躍下枝頭,飛身來到陣前,深秋枯敗的桃樹在溫煦的靈力裡抽出新芽,短短幾個片刻間在他身後開出了一片夭夭灼灼的桃花。
血将腳下的地面都染得殷紅,杜賢春不着痕迹地閉了下眼,收手将笑春風挽在了身後。
被網羅在陣中的妖依舊有部分負隅頑抗,他掃視了眼周圍同門的傷勢,再又揚聲道:“降者不殺。”
常白瑛收劍回身,幾步邁到他身側,輕輕攙了下他的側腰。
一氣調動這樣多的靈力,即使是杜賢春也一時有些面色蒼白,但他還是欲要攙扶自己的常百草搖了搖頭,示意不用。
他總算稍微放松下來,低頭揉了下自己發痛的眉心,擡眼正要說些什麼,才剛張口卻猛然瞳孔一縮,握着常白瑛的肩頭前後一轉——
在千鈞一發之際用自己的肩頭擋住了從後襲來的一劍。
染血的鋒刃從前胸穿出,杜賢春悶哼一聲,非但不往前躲,反而猛地向後一退,用自己肩上的骨頭卡住了欲要再向前刺到常白瑛的劍尖。
他呼出半口氣,忍痛半回過身,側着目光看向身後偷襲的妖,又輕聲重複了一遍:“降者不殺。”
那妖族卻隻是笑了一下:“賢春閣下,我們沒有家了。”
“……即使回去,也已經沒有意義了。”
杜賢春怔愣一瞬,穿在骨頭裡的劍趁勢在他血肉中猛一扭轉,剛要往橫剖去,就被人從側旁抵住。
許奉的劍身“當!”一聲與那妖族觸碰在一處,他咬牙回過頭:“喂!杜賢春!你又在犯什麼傻?!”
“……沒什麼。”
杜賢春閉了下眼,還未回鞘的笑春風在他手中一轉,那妖族還未看清劍勢,頸上就已經多了貫穿的一道血線。
那妖族的身軀倒在血泊中,化回了妖族的原身,是一隻橘黃毛色的貓妖,毛絨絨的一團暖色,很快就被身下的血和塵土浸成黯淡肮髒的一片。
暫得空閑的諸多橫雲弟子聽到動靜,紛紛圍攏過來,在大陣中築起了又一道更為堅固的防線。
杜賢春抽出穿在自己肩上的劍,劍刃和骨殖血肉摩擦出令人牙酸的聲響,他卻仿佛早已經習慣,隻是喘息微微粗重了下。
他回身看向抱臂等在一邊的許奉,笑道:“多謝你。”
許奉輕哼一聲,也不正眼看他:“謝什麼謝,你最好還是小心點,下次再受傷,父親和明長老可又要緊張死了。”
杜賢春有點無奈,剛想開口再笑他兩句,目光卻忽然凝滞在他身後。
倒在他身後的、适才被自己親手斬殺的貓妖,竟然重新又化了人身,撐着自己幾乎被一劍斬斷的脖頸,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在他身後,還有無數在這一戰中死去的妖族。
貓妖的雙眼空洞無神,被割開的喉嚨嘶啞地擠出聲響。
他說:“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你在這裡?”
“為什麼你杜賢春在這裡——”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們根本不會輸!”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們就不會死在這裡——”
“為什麼你在這裡——!”
“賢春閣下,為什麼?”
“我們妖族這樣敬重您、愛護您——您卻為了道門如此踐踏我們!”
“您說不想傷害任何人,都隻是謊言嗎?”
“賢春閣下,為什麼要這麼欺騙我們?”
“為什麼……?”
杜賢春眼睫顫顫,隻能不停地搖着頭:“不、不是的……”
“我沒有——”
他轉身想跑,身後卻不知何時現出一衆橫雲弟子的身形。
他們身上的道袍都被鮮血浸透,清新秀緻的缥碧被滾滾的殷紅浸染,變作了刺目的一大片深黑。
“師兄,你為什麼沒有早點回來?”
“賢春師兄,冬天下的雪好冷啊……可是你為什麼春天才回來?”
“師兄,你說等過了這一戰,要回去給我們做梨子湯的——可是我回不去了。”
“師兄,我想吃你做的小酥餅,我最喜歡你搗的豆沙餡兒啦!”
那一年,開元十五年的冬月,橫雲死傷了不知多少弟子,那時候他卻遠在蜀地,半分也不知道師弟師妹們的苦痛。
然而後來,等到他回來,他也還是救不了他們。
“師兄——”
“賢春師兄——”
“賢春閣下——”
無數的人聲在他腦海中回蕩,無數的面孔在他眼前閃過。
杜賢春呼吸急促地捂住雙耳,那些聲音卻還是繼續像真一樣深深紮進他耳中——
“為什麼不救救我們?”
“——!”
杜賢春猛地從夢中驚醒,擡手捂了下臉頰,才發現自己臉上和鬓邊都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此時已經是深夜,窗外正淅淅瀝瀝地下着雨,床頭點着一盞小燈,燭火在燈罩裡輕微地搖晃,在室内映出一點昏黃的燈光。
他一時還沒有完全清醒,有點迷茫地想着夢中的——抑或說是白天時候的情景。
雖然實際上并沒有後半段的内容,但在他心中和真的有也沒什麼太大的分别。
又或許其實真的是有的?
……那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他的手上沾過太多血,也辜負過太多人。
這時候已經是深秋,天氣正一點一點地冷下去,夜風裡裹着冰涼的雨,“嗒嗒”地敲在窗子上。
杜賢春深深呼出一口氣,把自己往被褥裡裹了裹,又感覺身上有點熱,剛摸索着把被褥拉開想起身,就被人出聲止住了。
他動作一頓,這才發覺床榻旁還守着一個人:“師父?你怎麼還沒回去睡……”
“你白天受了傷,後來睡着又有些發燒,我不太放心。”
許甯托着他的後腰,小心地慢慢扶他起來,又在他腰後塞了個枕頭讓他靠着,看着他一副才剛反應過來的神情,無奈地歎了一聲。
“别告訴我說你又忘了。”
杜賢春有點心虛地移開目光,擡手碰了下自己的左肩:“嗯……沒,沒忘。”
他安撫地握了下許甯的小臂:“但都是小傷,早就沒有什麼感覺了。”
許甯早已經看透了他這套說辭,但看着他蒼白的臉色,以及因為病痛而顯得有些失焦的雙眼,又實在不忍心再多苛責。
“怎麼會沒有感覺?琵琶骨于習武之人是重中之重,更何況你那傷還是貫穿前後的。”
“就算你體質遠勝于常人,不至于損傷根本,要是不好好養着,難免也要痛上一兩年,你……”
“師父,”杜賢春笑着朝他搖了搖頭,“真的沒事。”
許甯垂眼輕歎了聲,傾身過來幫他換下了已經浸滿了血的紗布,杜賢春悶哼一聲,又咬着下唇忍住了,乖乖伸開手臂方便他包紮。
左肩上的傷早先上過藥,血已經差不多止住了,豁開的破口處皮|肉往外綻開,隐約能看見内裡白慘慘的骨殖。
之前血肉模糊時倒還看不出這麼嚴重,許甯皺着眉吸了口涼氣:“這怎麼可能沒事?……你是受傷受得太多,疼得都分不清新傷舊傷了。”
就隻解了肩上這一處的衣物,就已經能夠看到他身上交疊的傷痕,舊傷還未好全便又添了新的。
那一處新開的血洞壓在還未完全長好的疤痕上,更顯得猙獰又可憐。
杜賢春順着他的視線看了眼自己肩上的傷,自己卻反倒沒有什麼感覺似的,隻有咬緊的牙關和額上滲出的冷汗暴露了一點真實的感受。
許甯努力放輕了動作,一圈圈幫他纏上新換的繃帶。
“我知道,是因為我幫不上什麼忙,橫雲的擔子才一直壓在你和師兄身上。”
“……我沒有統領之才,在戰局中也比不上你和師兄。或許當初,你母親就不該将這掌門之位傳給我,師兄遠比我合适得多。”
“師父,”他彎着眼睛笑了下,拉起裡衣遮住了自己肩上的傷,輕聲道,“人各有志,若要論殺伐決斷,我也遠比不上師伯。”
“你比我們都思慮得多,雖說前方戰事沒有那麼多參與,但山上大大小小一應事務,卻向來都是你來統籌的。”
“等到戰局終了,道門重歸清平,你定然也能做一個和師祖一樣好的掌門。”
許甯動作一頓:“你怎麼知道?”
杜賢春湊到他面前眨了眨眼:“我看出來的呀。”
昏黃搖晃的燭火倒映到他淺銀的眼瞳裡,反倒顯得明亮又奪目,就像他口中明亮的、清平的未來。
“我這一雙眼睛,能看得出善惡是非。”
他一句話說完,輕微地頓了頓,才又繼續輕聲道:“但有時候……卻又看不懂善惡是非。”
他忽然又想起什麼,似乎有些出神地怔了怔,擡手碰了下自己的左肩。
“……今日那貓妖,本心純善,對我本來沒有殺意。”
“所以我不想、不想……”
許甯看着他的神色,忍不住眼睫顫了顫,然而還沒等他出聲安慰,杜賢春便又自己垂眼搖了搖頭:“算了,不想這些了。”
他握了下許甯的手,面色顯得很鄭重:“總之師父,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能做一個好掌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