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這結界倒也不算難事。”
淮序君擡頭忘了眼不栖嶺的群山:“隻是要費點功夫。”
妖族的結界是依托原有地界另開辟出的一方空間,兩族生靈雖栖居在相同的地方,卻各自占據着互不相通的一片水土。
雞犬之聲不聞,老死不相往來。
有賴于結界的存在,部分的妖族得以在兩族之戰中置身事外,安享太平。
然而這世上有幸運的部分,也就同樣有着不幸的部分,有能享受結界庇護的小妖,也就有流離在外受戰火殃及的小妖。
荊州不栖嶺沒有建成結界,卻聚居着一群沒有自保之力的小妖,大都是因為戰事所迫,不得不躲避在這一處暫時沒有被波及的處所。
但沒有結界的庇護,日子還是隻能數着過,什麼時候大難臨頭,誰也都說不準。
然而生生以結界符印辟出一方天地,卻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現如今妖族栖居的結界,大多都是先祖集全族之力布下的,不栖嶺這群逃難而來的小妖,顯然都沒有這樣的能力。
自己做不成,就隻能想着求人相助,但一群人都做不好的事,一個人自然更做不好,實際上放眼天下十三州,真能做成此事的人屈指可數。
但又或許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在這群小妖忐忑度日之際,叫他們等到了途經此地的淮序君。
“如果本座不願意,你們會怎麼辦?”
淮序君立在冬日結冰的江水邊,半空中飄下的雪徐徐落在他周身,卻都沒能将他身上玄色的外袍沾染分毫。
他也不說究竟願意還是不願意,反倒對這個問題略有些興緻,一面問一面自己認真思索了一會。
不栖嶺妖族新選的統領,是個黑貓化成的女妖,兩隻瞳孔細長的眼睛綠幽幽的,像是一對翠玉珠子。
她伏身跪在深冬的積雪裡,聲音卻顯得不卑不亢。
“如若君上不願,我們隻能另請他人。”
淮序君沒有看别人跪他的興趣,擡手用靈力托起了面前跪着的貓妖。
江邊植着幾株桃樹,冬月裡都隻剩枯枝一片,他指尖在桃樹的樹幹上一點,忽然在這一刻生出一種預感。
“另請他人……請誰?”
貓妖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回道:“請橫雲山的賢春閣下。”
“賢春,”淮序君将這個名字緩緩念了遍,“他是道門的人,你們又憑什麼确信他會出手相助?”
“若要是換作其他任何人,我們也不敢輕易信任。”
貓妖輕聲道:“……但是賢春閣下,一定是願意幫助我們的。”
“不敢欺瞞君上,去雍州找賢春閣下,是我們早就想到過的。隻是……”
她垂下眼睫,略微猶豫了片刻,還是大着膽子繼續說了下去。
“隻是布陣究竟損耗太過,君上身在戰局之外,尚有閑暇和餘裕可供休養,然而賢春閣下身在戰局中,如果請賢春閣下……恐怕他沒有什麼時間可以将養,就又要親上前線了。”
“不栖嶺結界不立,暫避在此的一群小妖,終有死傷飄零的一天,除了求請賢春閣下援手,我們也實在思量不出其他的辦法了。”
“可是賢春閣下雖與我妖族為敵,我們卻也不願這般連累他……如此一直耽擱到了現在,沒想到君上竟然趕巧路過。”
貓妖低聲地說完這一長段話,擡眼對上了淮序君的目光,淺銀色的,在簌簌的飄雪裡顯得有些涼。
她心裡一冷,忽然又回想起另一件事。
她曾經在橫雲山下,遠遠地見過杜賢春一面,那個時候還是深秋,滿山的桃花卻在他的靈力籠蓋下灼灼盛開。
距離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面容,隻能看到他手中亮銀色的一泓劍光,據說那把劍名喚作“笑春風”,據說賢春閣下的眼睛,就是和他的劍光一樣璨璨的銀色。
他的眼睛和淮序君的一樣,都是這種淺淡的、流轉的銀色。
但即使是那個時候,她也沒有從他身上看出這種淡薄的涼意。
她心神一顫,猛地回過神來:“……我們實在是萬分不得已,才冒昧提出這請求。”
淮序君并不介意她的走神,隻似有些感歎般道:“他倒真是賢名在外。”
貓妖垂眼應了聲:“如今妖族道門交戰,還能同時得到兩族這般禮敬的,除了賢春閣下再沒有旁人了。”
天上的雪落得愈發大,被卷在簌簌的北風中,吹刮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貓妖雙眼幹澀,面對着眼前豐神俊朗的神君,莫名有種将深埋的心緒都一氣說出來的沖動。
“……就在幾個月前,賢春閣下親手斬殺了我族的統領,也就是我孿生的兄長,留下我一族小妖,我實在無力庇護……”
“有時候我想,求請他來立這結界,或許也算是償還了他對我族的罪孽……但我到底還是、還是——”
淮序君:“還是不忍?”
貓妖緩緩搖了下頭:“……我隻是覺得,這本來也不是他的錯。”
她的歎息聲飄散在蕭索的風雪裡:“大難當前,人人都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淮序君指尖點在桃樹枯敗的枝幹上,忽然沒什麼征兆地開口。
“聽聞前幾日,橫雲又是大勝一場,妖族撤出了橫雲山的地界,應當是能安然地度過這個冬天了。”
貓妖一時沒有領會他的意思,愣了下才又應道:“是……”
淮序君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垂眼笑着歎了一聲:“既然如此,本座就多管一回閑事,讓你們也安然地過冬好了。”
貓妖本已經料想好他要拒絕,卻沒想到他應得這樣幹脆:“君上……”
淮序君擡了下手,示意她不必再多言:“就當我幫他還了欠你一族的債,以後就别去找他尋仇了。”
“真是不省心的小孩。”
他轉身看向身側的桃樹,說話的時候顯得有點無奈。
“懷真這個臭和尚,自己先回西天去了,留本座來幫他照顧孩子。”
貓妖緩慢地眨了下眼,明明這時候的風雪比先前更大,她卻莫名感覺到,君上身上那股事不關己的涼薄些微地散去了。
她聽不懂君上話中的含義,也知道這話本來也不是說給她聽的,正要再開口,卻忽然動作一頓。
靈流湧動,淮序君身前的那株桃樹在他手下抽芽結苞又開花,仿佛在一刹那間度過了寂冷的冬歲,轉而迎來了春三月和暖的日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