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緩緩開啟的聲音傳來,他卻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再擡頭去看了。
獄卒每日都來一次,不定什麼時候,但每日都會來,這是他剛被關入石室時總結出的規律,如今他反倒靠着獄卒來的次數來計日,因為意識昏沉的時間愈發長,他已經無法靠看着窗外的天色來判斷過了多久了。
這是他進入石室的第四十五日,還剩下最後的一條狐尾。
他靠着石牆,緩慢地吐出一口氣,卻忽然又從靠近的腳步聲中察覺到一點異樣。
往常都有兩道的腳步聲,這一回卻隻有一道,而這一道腳步聲,卻讓他感到無比熟悉——
他用肩頭撐在牆上,費勁地轉過頭來,正看到明铮提了下衣擺,蹲下身與他平視。
杜賢春愣了下,看着他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說什麼,便已經先滾了兩行淚下來:“師伯……師伯、賢春沒有,賢春從未背叛過橫雲啊……!”
明铮垂眼歎了聲,掌心輕輕覆上他的臉頰,小心地避開了側臉上新添的傷:“我自然知道你沒有。”
杜賢春聞言一哽,在他面前更是覺得委屈,枕在他肩上抽噎着喚他“師伯”,将他頸窩裡的衣料都洇濕了一塊。
明铮手心虛虛搭在他的後背,免得碰到他背後的傷又叫他痛,又就着這姿勢給他輸了些靈力,讓他不至于連哭和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他一向很有耐心,等到杜賢春情緒稍穩,才輕輕揉着他的頭發開口。
“就在你去桓雲嶺的那兩日,陳長老不知從何處得了面照妖鏡,本是打算搜集來在你生辰時送給你的。”
“……因着是新近尋到的物什,還未來得及想好如何收納,平日裡便就帶在随身的儲物袋裡,那日你重傷回到橫雲,他又向來最是關心你,在你榻前翻找袋中的靈藥時手忙腳亂,竟不慎從中帶出了那面照妖鏡。”
往後的事情,便不必再多言了。
明铮指尖順了順狐耳上的絨毛:“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杜賢春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知道……知道什麼?”
明铮:“知道你身上有狐妖的血脈。”
杜賢春還是不明白:“可是這件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明铮:“因為你母親是狐妖,我一早就知道。”
杜賢春眼睫顫了顫,張口還未說什麼,便聽到他又接着道:“我并不憎惡妖族,你師父也并不,隻不過他确實不知道這件事,但想來若是他知道,也定不會怪罪你什麼。”
杜賢春抿了下唇,從他懷裡退開些許,輕聲道:“賢春知道,當下這般情勢,縱使師伯信我,也斷不可能無故私放我出去。”
他指尖在袖口裡蜷了蜷,本想去握明铮的手臂,卻又想起自己手上的傷,最終隻是擡眼看着他。
“賢春隻想懇求您一件事,桓雲嶺一戰萬分蹊跷,九……那狐妖白九,不知為何竟一招敗于我劍下,隻恐怕這背後另有他人籌謀。”
“如今師父不在了,賢春也身陷囹圄,戰事不止,橫雲和道門的擔子都要壓在您一人肩上,師伯萬萬要小心。”
明铮看起來很有些無奈:“這算是什麼請求?”
杜賢春:“那就還想求您,日後能再細細查過桓雲嶺一役,不要叫師父去得不明不白,也叫、也叫……”
明铮顯然知道他要說什麼:“也叫那狐妖白九,不要去得不明不白,對不對?”
杜賢春眼中一汪盈盈的淚光,在他的目光裡點了下頭。
明铮:“還有呢,你就不為你自己求些什麼?”
杜賢春怔了怔,頓了片刻才又開口:“賢春隻望兩族戰局平定,再不必彼此殺傷,隻是我如今……卻當真不知能再做些什麼了。”
他擡眼對上明铮的目光:“但若是您還能信得過我,我也可繼續為橫雲描畫所需的符陣,不能出去也無所謂,我隻想……再為兩族多做些事情罷了。”
明铮聞言忽而沉默下來,他一言不發地擡眼看向石牆高處的小窗,石室外正下着一場雪。
直到杜賢春幾乎要以為他不會再開口,他才又繼續道:“其實我猶豫過許久,是否要來和你說這件事,但既然你這樣想,似乎我又還是應當說了。”
他話中說着猶豫,語氣卻反倒比先前更多出幾分平淡,杜賢春與他相處許多年,對他這語氣也算得上熟悉,這是他在做出“取舍”的時候的語氣。
天下菜式有萬千,明铮最鐘愛的一道便是上湯白菜。
橫雲山并不總是富裕,許甯曾委婉地抱怨過,隻為澆這一朵白菜,耗費的用料未免太多,看起來并不值當。
但明铮顯然不這麼認為,他隻是平淡地勾起一點笑意,說:“那有什麼。”
而現在,明铮說話時的樣子,正像是昔年他垂眼看着湯盅裡為了白菜而犧牲的雞、鴨和魚。
杜賢春忽然感覺背後一冷,聽到他繼續道:“夫法者,所以興功懼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
“現下道門與妖族之所以長久僵持不下,正是因為兩族間沒有律法。”
杜賢春:“可是,可是人與妖終究不是同族,如何能有統一的律法?”
明铮失笑一聲,仿佛在笑他天真:“兩族間哪一方更強,這一方說的話便就是兩族間的律法。如今兩族交戰曠日持久,細究來不過是因為實力相當,沒有哪一方能夠強壓過另一方。”
杜賢春眨了下眼:“師伯的意思是……要我道門成為強壓過妖族的一方?可是以道門現今的實力,與妖族交戰不落下風尚且不易,若想要在短時間内勝過妖族,恐怕要麼是突獲至寶,要麼是得高人相助。”
明铮:“能有這本事的高人,隻怕早年間都飛升了個幹淨,早不理這下界俗事了。”
杜賢春心念閃動,忽然在心裡想到了淮序君,但他又不願叫君上攪進這一團亂局中,于是隻順着明铮的話道:“賢春還是不明白,請師伯明示,隻要是我能給得起的,都定然全無推辭。”
明铮目光閃了閃,撫在他後心的手略微上移,指尖抵在他後頸凸起的一小塊頸骨上:“你有一副天賜的好根骨。”
杜賢春瞳孔一縮,下意識猛地向後退了退:“我、我的——”
“化物道骨,金相佛骨,盡皆并于你一身。”
明铮虛虛扣着他的後頸:“若得你一條脊骨煉化作神兵,即使是強橫如狐族,都再不會是道門的對手。”
他感受到掌心下杜賢春細細的顫抖:“定分止争,興功懼暴,賢春,你自己便可作這兩族間的律法。”
杜賢春急促地喘息幾聲,許久發不出聲響,過了不知多久才又開口,嗓音有些啞:“舍我一身,真能止兩族紛争嗎?”
明铮手心溫熱,貼在他冰冷的側臉上:“可以一試。”
杜賢春緩緩仰起頭,卻隻能看見石砌的、濕潮的、昏黑一片的天頂。
他沉默一陣,輕聲道:“賢春自私,還是有一點舍不得。”
“……我想再回去賢春山一趟,可以嗎?”
明铮應得很快,幾乎沒有經過什麼思索:“可以。”
杜賢春神色閃動,看到他低頭去解鎖鍊上的符文,又忍不住道:“師伯就這樣放我走,便不怕我再不回來了嗎……”
明铮在他的目光裡動作頓了頓,面上的神情略有些複雜,倒不再像是先前平淡地做出“取舍”的模樣了。
他低頭看着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孩子,很輕的摸了摸他頭頂的白發:“可以不回來。”
“去吧,賢春,正下着雪,仔細再着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