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上常百草回轉過來的視線,這回沒有再躲避:“你找他做什麼?”
常百草沒有心情搭理他:“關你什麼——”
許奉:“你要去為杜賢春求情嗎?”
常百草話音頓了頓:“那又如何?不關你的事,讓開。”
“許奉,你究竟在想什麼?賢春和你一同長大,相處近十年,你還看不清他的為人嗎?什麼背叛什麼細作,根本都是子虛烏有!”
“可是、可是——”
許奉呼吸聲略有些急促:“可他是狐妖啊!”
“那日大殿之上,你我親眼所見,他非但是狐妖,還是狐族皇室一脈的白狐!”
“人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狐族強盛千百年,在妖族中的地位不輸橫雲在道門,杜賢春為何棄這錦繡溫柔鄉于不顧,偏要入我橫雲山這般殚精竭慮?”
“如若他不是細作……這天下真能有這樣無私的人嗎……?”
常百草冷笑一聲:“你也知道他為橫雲殚精竭慮?賢春這麼多年做的事情,大家都樁樁件件看在眼裡,他怎麼可——”
“師姐,要不還是……算了吧。”
跟在她身後的一名小弟子忽然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常百草忽然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才回頭問:“……你說什麼?”
那小弟子不再說話了,另一名弟子微有些閃躲地迎上她的目光,輕聲道:“師姐,算了吧。”
杜賢春與他們隻隔着短短幾步距離,不出聲地看着這一幕,認出了眼前此人正是那天和他在石室中交談過的葉師弟。
“是啊師姐……就像許師兄說的,賢春師兄他、他畢竟是狐妖……要不還是算了吧。”
“師姐,要不我們還是……”
“就算我們真去向明長老說了情,恐怕也難起到什麼效用吧,畢竟當日在大殿上,可是當着衆人的面……”
“萬一、我是說萬一——因此受到牽連呢?白瑛師姐的傷到現在還未見好,若要是師姐你也被斥作是同謀,還有誰能去照料白瑛師姐……?”
“……師姐,就算了吧。”
算了吧。
“你真的信他嗎?”
許奉向前邁了兩步,伸手抓住了常百草的袖擺:“你若是真的信,為何當日他顯出原形後你不再為他辯解?”
“你若是真的信,為何過了這麼久才來找明長老?”
他緊緊攥着那一小塊布料,用力得雙手都泛起細微的顫抖:“……百草,你告訴我——”
“究竟是不是他杜賢春勾結狐族害了我爹?”
“求你告訴我,我求你告訴我——你真的信他嗎?我真的能信他嗎?”
“我——”
常百草話音有片刻的滞澀,在他緊逼的目光中忽然說不出話來,半晌脫力般地仰頭閉上眼。
“……我也不知道。”
“師姐,算了吧。”
“是啊師姐,萬一、萬一賢春師兄他真的……”
幾個人的聲音細細碎碎地混雜成一團,像風雪簌簌卷過群山間。
“……算了吧。”
算了吧。
杜賢春有些出神地仰起頭,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并沒有下雪。
一場大雪積聚在壓低的雲層裡,不知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面前的幾人在他沒有注意的時候走遠了,明铮走到他身後,替他攏了攏肩上的氅子。
杜賢春望着他們的背影,最終隻是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
先前一心埋在符陣中,如今乍然回過神來,才又想起自己這一身傷痛,真真是痛徹心扉。
他一言不發,默默地一點一點描完了籠蓋整座橫雲山的大陣,也一步一步地又一次走遍了自己生長了近十年的這一處地方。
他遇見過不少來往的同門,他們有些恰好說起關于他的事情,但最終也都隻是沉默地止住了話頭,不再往深處說下去了,更多時候他們在說自己的事情,仿佛一切都隻是平常,但這也究竟不是平常時期,他們也常說起戰事。
他想起月前桓雲嶺一戰,師父和九叔叔橫死當場,常白瑛的傷至今未愈,無論是橫雲還是狐族,都在那一戰中死傷頗多。
他想起自己的故鄉,賢春山本是靈氣蓊郁的一座靈山,藏真寺當年日日來往香客不斷,如今卻被戰事殃及到這般田地。
他想起那些死傷在戰中的同門,想起被他親手斬于劍下的妖族,想起開元十五年,那個他棄橫雲而遠赴蜀地的寒冬。
他也偶爾想起君上,他從小仰慕君上,自己都說不上具體的緣由,然而或許終究是緣分太薄,任他強求再多也貪求不來,這一生終究是沒能拜見一面。
戰事一起,兩族都受牽連,然而即使是現如今這般局面,其實也還是收斂之下的結果。
數年前淮序君親臨橫雲山,輕描淡寫一語止了兩族戰事,即使在幾年後的當下,道門和妖族也都多少顧及他的意思,不敢掀起更大的風浪。
然而世間因果輪轉,終有定數,淮序君早已以身入局,如若戰事遲遲不能真正止歇,遲早要将他也牽連進動亂中。
杜賢春站在自己布下的守山陣中,垂眼看着手裡的笑春風。
這是紅豆姐姐親自為他煉制的靈劍,清亮得如同一捧月光。
姐姐說:“不要去作道門的劍。”
這一回他不能聽話了。
他回望了一眼山間的積雪,将長劍橫在自己頸前。
橫雲第二十一代掌門首徒杜賢春,自刎于積翠峰前,沒能見到他人生中的第二十個春月。
十三州大雪三日不止,從雍州到揚州,從塞北到江南,皆是白茫茫一片冷色。
……
風雪終于停歇的那一日,遠在江南的淮序君收到了來自道門的拜帖。
随帖附着一顆菩提果,用編好的紅繩子穿着,看起來被人妥帖地戴了許多年,紅繩子都褪了幾分顔色,卻連一絲開線的地方都沒有。
菩提果玉白瑩潤,握在手裡同雪一般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