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侶時可以這樣随口地責怪,但淮序君不能對李渡這樣做,不能對杜賢春這樣做,他受不住這樣的一句話。
李渡一瞬間臉色慘白,從他肩上擡起頭時連眨眼都忘了,淚珠子直直從眼裡墜下來,一滴一滴都是滾圓的。
裴容與剛想要說什麼,卧間的門便忽而被推開。
李薇前段日子外出,眼下才剛從鎮上回來就聽聞了動靜,包裹都還來不及卸下就推門進來:“姓裴的,你又欺負我娘親!”
他轉頭看到李渡的神色,更是覺得生氣:“我娘親好心收留你在山上,你怎麼有臉面這麼對他!你不就仗着——”
“李薇!”李渡打斷了他的話,聲音裡還含着盡力想要壓抑的顫意,“不得無禮。”
李渡鮮少如此嚴厲,李薇視線分别在兩個人身上一頓,忽然從凝滞的空氣裡覺察出一點不同尋常的氛圍。
“不得無禮”的告誡也顯得很微妙,因為李渡向來不是拘謹禮數的人,從不要求他們對自己禮敬有加……
李渡仿佛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又或者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想其他事了,他的神情如同一片空白的死水:“出去。”
卧間的門重又關上,室内突兀地變作一片死寂,甚至可以聽到李薇走遠時由響變輕的腳步聲。
李渡不再去推裴容與了,他忽然屈膝跪下去,雙膝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出明顯的“砰”一聲響。
“是我的錯,”他跪伏下去,前額很重地碰在地上,“……君上,是我的錯,稚子年幼,都是我教養無方……千錯萬錯,盡在我一人之身,兩百年前,也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他也意識到自己說的話颠三倒四,于是又開始一遍一遍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君上,都是我害您……!”
往事糾纏,如同一團早已解不開的死結。
裴容與閉眼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輕聲道:“你明知道我不願看你這樣。”
李渡跪在他腳邊,有一瞬很想要伏在他膝上,但下一刻就立刻又意識到自己不應該。
“您内心裡還是怨我的,對不對?”
他臉上血色盡褪,隻有眼睛哭得濕紅:“您忘記了,連心印未解,我依舊能覺察出您的心緒……您也想回到從前的,對不對?”
他感覺心口很痛,并且清楚地知道這是來自另一個人心緒的影響:“……都是我的錯。”
裴容與掌心貼上他的臉頰,淚和汗濕冷冷的一片:“當年的事,不是你的錯。”
“我不騙你,說我心裡沒有半分芥蒂。”
“但我喜歡你,喜歡和你在小園山上度過的每一天,往後千萬年,都再這樣過下去就很好,”他微不可查地頓了下,“……雖然還是難免回想,但我早已不再奢想從前了。”
“不,不是這樣的……!”
李渡擡手想去碰他的手,半途卻又想起自己不該,動作一半生生頓住。
“……如果沒有我,如果沒有杜賢春,君上本不該有此一劫。”
裴容與用指腹蹭了蹭他眼尾的濕痕,一時間也難免感到言語蒼白:“我知道你是想要我好……盈盈,但你也要聽聽我現在怎麼想,對不對?”
小園山上的風雪嗒嗒地敲在窗子上,室内卻暖融融地燒着爐火,隐約能聞到糯米和紅豆餡的甜香,雖然這實際上是因為煮得過了時辰,把外邊的皮子都熬化了。
世事萬千,難得圓滿。
他把話音放得緩,但有些難掩的幹澀:“我覺得這樣就很好,往後即便要報仇,也自會去尋真正的仇家,賢春是無心之失,我知道。”
然而李渡實在太了解他,知道他有心事,知道他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地平靜。
但他們都什麼都做不了,人說血海深仇,他們之間雖沒有深仇,卻隔着血海。
李渡聽到自己過于急促的呼吸聲,在無人出聲的小室内顯得很明顯。
“你又是怎麼想的呢?”
裴容與指尖順着他的臉頰往後,碰到了他戴在耳上的紅珠子。
他其實早就看出來,這珠子不是朱砂,不是紅玉,而是經過煉化後的紅豆果,此後又過了許久,他才終于突兀地回想起從前無足輕重的一件小事,從而猜出了這兩顆紅豆果的來曆——兩百年前,杜賢春家院裡的紅豆小妖曾從樹上墜下一根枝子,正落進了途經的淮序君懷裡。
這根枝子上綴滿了成熟的紅果子,被淮序君交還給了自己随手點化的小妖,又在後來被交到了杜賢春手中。
珠子紅豔豔地綴在玉白的耳垂上,如同昭昭的一樁心意。
“你當初對我說,你對淮序君從來隻有敬重,沒有情愛。”
“那麼為什麼你現在不看我,”裴容與揉動着那珠子,嵌在肉裡的銀針也跟着攪,“我不是從前的我了,你還在盼望從前的我回來嗎?”
李渡喉頭滞澀,張口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說不出話來,甚至連繼續看着裴容與的眼睛都害怕,下意識地躲開他的手快速伏下|身去。
然而這一回前額碰到的卻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帶着溫度的手心。
裴容與不再逼問他了,卻也沒有攙着他起來,隻不出聲地讓他跪在自己腿邊,就着這姿勢拉起他受傷的手給他纏繃帶。
然而長久的沉默比問句更冷,像尖針無聲地插進骨縫裡。
“你自己靜一靜吧。”
裴容與松開他的手站起身,走到卧間門口推開門時,才半側着身回頭。
“你今日自傷,我很生氣,什麼時候知道錯了,再來找我吧。”
關門聲落下,如同當年積翠峰上沉沉的白雪。
李渡沒有擡頭去看他離去時的背影,他依舊保持着跪伏的姿勢,隻有肩頸脫力一般細細地顫抖起來。
他哭得喘不上氣,不得不大張着嘴呼吸,手上帶着體溫的繃帶被眼淚浸濕了,又濕又冷地貼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