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湯團在小盅裡一沉一浮,紅豆餡隐隐從糯米皮子裡透出一點顔色。
竈台下的柴火燒出一點細碎的噼啪聲響,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出一股股乳白的水汽。
李渡抱着枕在自己肩上睡得正沉的小十一,将竈間掩着的窗子推開了半扇。
大雪從清早下到傍晚,至今都還沒有什麼停歇的迹象,窗外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
這一年的雪似乎下得格外多,讓他又想起曾經的事情。
七歲那年的冬至他在藏真寺,沒有等到第二年的開春。
十九歲那年的冬至他被囚于石室,也同樣沒有等到二十歲的生辰。
人說過往種種都如煙雲散,甚至連他自己也都時常這麼說,當然都是對别人說,鮮少對自己說——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放下,也不能放下。
他在這世上過了二百多年,卻又仿佛隻活了人生的前二十年,往後所有,都不過是對過往的延續。
他早已經不是杜賢春,卻一直都還是杜賢春。
其實他經常想起從前的事情,這一年多倒是終于好些了,然而隻要那麼輕飄飄的一句話,就似乎可以抹消掉這近兩年來的朝夕相處。
說是抹消也不盡然……倒不如真真回到兩年前,現在還不如什麼都沒有發生呢。
李渡出神地輕輕拍着小十一的後背,想不明白該不該後悔當時去多管橫雲的閑事。
但似乎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雖然叫自己如今更難過一點,但也算是誤打誤撞地尋到了君上,甚至幸運地偷來這一段貪歡……對于他來說,這幾乎已經是最完滿的結局了。
“娘親,你不開心嗎?”
李渡被一句話喚得回過神來,這才發覺懷裡抱着的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他趕忙低頭笑了下:“沒有,沒有不開心。”
小十一擡手輕輕揉了揉他蹙起的眉心,顯然并沒有相信他的說辭:“你和他吵架了嗎?”
李渡動作頓了下,感覺自己此時一定笑得很勉強:“……沒有。”
小十一聽不清地嘟囔兩句,從他懷裡跳下去,推開竈間的門跑去了外邊。
李渡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輕歎了一聲。
他又轉頭去看竈上的小盅,忽然發現裡邊的湯團早已經煮得過了時辰,糯米皮子都快要化在湯裡了。
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直接伸手貼上了小盅被燒得滾燙的邊沿,似乎能聽見皮|肉被燒灼時“滋滋”的聲響。
但他卻仿佛對疼痛渾然未覺,甚至想将另一隻手也貼上去——
“你在做什麼?”
手腕忽然被握住往後一拉,李渡被驚得顫了一下,下意識回過頭,看到了自己正在出神想着的人。
裴容與看了他一眼,低下頭翻過他的手心,扳着他的指尖去看他被燙出的傷。
李渡覺得手心裡的傷尚可忍受,被緊攥住的手腕卻很疼,疼得他一開口就嗓音幹澀:“今日是冬至……我想做些湯團。”
裴容與松開他的手腕,很輕地替他揉了兩下,扳着他指尖的手卻沒有松開。
他輕歎了聲,最終沒有多說什麼,隻輕聲說了句:“我知道。”
他彈指熄了竈火,帶着李渡回房去上藥。
李渡低着頭不看他,隻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掌心,他想不出該說什麼,猶豫許久才幹巴巴地問出一句:“……你怎麼來了。”
裴容與托着他的手背,小心地避開傷處,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小十一說你不開心,叫我來哄哄你。”
李渡抿了下唇,更加不知該說些什麼了,隻能嘗試把話題留在小孩身上:“他隻是這麼說嗎?”
裴容與看着他,李渡即使不擡頭,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他說娘親吃過很多苦,我要對你好一些,不要惹你生氣。”
“這麼多天,你都不肯理我。”
藥上完了,李渡往回抽手,卻被他圈着手腕不放:“知道了我從前的身份,便不能待我一切如舊了嗎?”
見他還是不肯說話,裴容與松開他的手,李渡如蒙大赦,站起身就想逃:“我想起湯團還沒有盛好,先去……”
“過來。”
裴容與坐在原處,朝他招了下手。
李渡已經轉過去一半的身形一僵,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在發顫,但最終還是聽話地轉身走回了他身側。
裴容與掌心貼在他的後腰,微微仰起頭來看他,一雙眼裡碧色淺淺,像是初春波動的泉水:“還肯讓我抱嗎?”
李渡心頭一滞,咬着下唇緩慢地搖了搖頭,又快速地移開了視線。
“你早就知道的。”
他還是覺得很委屈,很多時候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對君上說話,但是君上是——幾日之前還是與他朝夕相伴的郎君,他怕自己一開口就習慣性地任性,索性逃避對他開口。
事實證明逃避是明智的選擇,他才說出這一句話,聲音裡就帶了哭腔:“……你騙我。狐族……在狐族那時候你就知道了……”
“盈盈,”裴容與環過他的側腰,讓他近一點靠在自己身上,“你冷靜一點。”
李渡眼眶濕紅,瞪他的時候先滾了兩顆淚下來,因而顯得一點也不兇:“冷靜,你叫我如何冷靜……!”
“為什麼,為什麼……?”他用力去推裴容與的肩,毫無疑問地失敗了,隻能脫力地低頭伏在他肩上哭,“為什麼是你……為什麼連你也要騙我……”
裴容與也有些無奈,忍不住蹙了下眉。
“我是騙了你,但難道你就不曾騙我嗎?”
這句話剛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說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