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人說話會更有攻擊性?季談覺得,大多數人在多數情況下都是平和的,除去某些人天性刻薄。因此,他認為輪椅上的男人心有郁氣。
為什麼生氣呢?季談猜測可能是自己把領頭人揍了,還慫恿腿腳不方便的人幫忙。
這幅無所事事,毫不負責的模樣刺痛了他。
“如果聽之任之,事情就會鬧大。”輪椅男人這麼和季談說。
話音未落,他就移動輪椅,穿梭過鬧嚷的人群,直直去往領頭人的方向。途中免不了被随意發揮的拳腳誤傷,他會給來者一鐵棍——随手在地上撿的——通常打在膝蓋處。
誤傷的人腿一軟,吃痛轉身,認出是他後,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下去。
看來他在Alpha人堆裡很有名。
季談見狀撓撓頭,拽着小柴跟了上去。輪椅男人還是照樣不給他眼神,季談并不介意,他隻是想知道這人為何不顧挨打都要鑽進人堆。
很快,他就知道為什麼了。輪椅男人來到領頭人身邊,扔掉鐵棍,然後費勁俯下身去。枯瘦的手探入領頭人的衣襟深處,再出現時,握着一把神似打火機的物件。
他沿着齒輪折疊,在季談愣神之際指向天空,“砰”地一聲巨響。
頓時,一切都寂靜了。
“别死在這兒。”他輕輕踢了一腳領頭人。領頭人猛地睜開眼睛,彈簧一樣跳起來,開始龇牙咧嘴地朝周圍怒吼:
“看什麼看?還不快滾!一個兩個都是些什麼東西!沒組織沒紀律,都給我滾回去!”
人群騷動起來,違逆的聲音冒了出來。
“老大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不是你邀請我們來的?你明明享受得很呐!讓我們開心開心怎麼了?”
“呸!”領頭人啐道,“聽風就是雨,有個屁聲響都覺得是我幹的。哪天我要是死了,都要覺得是我動刀幹死的自個兒,是不是?”
還有人不滿,被領頭人兩拳揍過去就老實下來。
“還有誰不服氣?”他龇牙咧嘴,滿臉兇煞相。這幅模樣倒是和他的體格相得益彰。
敢吱聲的都被打地鼠一樣按了回去,于是口風像野草般一邊倒,衆人推搡着,夢醒似得動身起來。很快,送貨車該走的走,散落的工具該搬的搬,大家都訓練有素逃離現場——那一聲巨響顯然不隻是為了控制局面,方圓百裡内的飛鳥尖嘯着離開樹枝。
被驚動的顯然還有Alpha不願招惹的人。
季談聽到遠處沉悶的嗡鳴聲,從地面傳達到他的耳朵裡。和開得歪七八扭的Alpha送貨車不同,這次是重裝輪胎的悶響聲。
輪椅男人搓着輪椅來到季談旁邊,道:“你耳朵很靈。”
季談友好回敬:“您眼神挺尖。”
男人擰眉,看起來不喜歡這個評價。季談注意到他手腕在顫抖,指節處泛紅,甚至開始溢血。正想問,領頭人先一步沖刺過來,熟練地從衣襟裡掏出創口貼和酒精,動作小心地處理傷口。
不是,他身上怎麼什麼都有?季談看愣了,決定下次和人打架先掏幹淨東西,不然總覺得打了個寂寞。
其實相比起這樣細碎的小傷口,領頭人或許更應該優先包紮自己。
盡管隐藏在衣服底下,季談卻是清清楚楚此人身上哪裡淤青,哪裡扭傷,哪裡骨折……全都是拜他所賜。
但這樣殷勤的關心,輪椅男人并不接受。他面無表情撕掉創口貼,任由指節處滲血。在朝天上打了一槍之前,季談清晰地記得他手指完好,可見那個打火機一樣的物什,反沖力大到甚至将他的骨節挫傷。
見季談眼神缥缈,輪椅男人道:“别找了。一次性的。”
“……您真敏銳呢。”
“别這樣和我說話。”輪椅男人抿起唇,似乎有些糾結,“不要,“您”。我是個廢人,不需要恭維,也沒有被恭維的價值。”
他望了眼身旁一瘸一拐的領頭人,對季談說:“你很厲害。良少有敵手。”
領頭人也看過來,龇牙咧嘴地傻笑了一下。
很滑稽。
他臉被打腫了。
領頭人單字良。季談了解到,不少野生Alpha都抛棄了姓,因為不在帝國的管轄下,他們的編号和姓名都不再有意義。所以單字名,往往是反叛的象征。
所謂不打不相識,更何況有不好處理的人即将循聲而至。季談拖着不樂意的小柴,跟着最後離開,也是最早來的良一行人離開此地。
良向季談介紹輪椅上的男人時,說的是恩人。季談瞅他神色,一時拿不準他們的關系。輪椅男人單字容,聽他說他原本的名字是容存,存這個字顯得太蠢,所以叫容。
季談默默記下全名,又被容戳穿:“沒有登記。别白費力氣。”
此人似乎有着格外敏銳的眼光,總能一眼看透别人所思所想。他并非針對季談,而是對所有人都如此,包括良。
所以季談無法理解他對良的态度。
這場械鬥最初的目的早被忘得一幹二淨,等大家追溯源頭時,發現居然是小孩子過家家引起的,一時間都有些語塞。良倒是大咧咧哈哈笑,他從一開始就目标明确,就是為恩人的小侄子報仇。
就算原因幼稚了點,他也樂意。
而容,反而是最後知道原因的人。知道之後他也沒多說什麼,隻讓良不要再多管閑事。良在他那兒碰了壁,居然腦子一抽來找季談訴說委屈。
“你問我他為什麼總拒絕你?”季談很驚訝,“他哪有拒絕你,不都接受了?”
事實上,容撕掉的創口貼又被良撿起來,再别扭地黏上去。這次沒有再被拒絕。容不讓他再多管閑事,事實上這次閑事他管了,也沒找他麻煩。
一切就這樣淡淡地過了。
良愁眉苦臉,看來也找不到理由反駁。但無法反駁隻是因為嘴笨,或者遲鈍,并不是真的沒理由。對于能言會道的人,找不到理由也能創造理由,季談完全知道症結所在。
但是,他不想管啊。
現在所處的基地更吸引他。
野生Alpha,他們内部人當然不這麼叫。他們是一個松散的群體,沒有領袖——被稱為領頭人的良不管事,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不管事才被選為領頭人——他們分成不同的小團體,其中甚至有一支是盜賊。
沒人管他們所作所為是否合乎道德,他們隻根據喜好行事。互相看不順眼就聚衆鬥毆,直到分出勝負,或者老大哥來勸架。
良從不主動勸架,他從不關心誰要被打死了,但容關心。
不鬧出人命,不引來裁決,是容的原則。所以與其說管事的是良,不如說是容在維持和平,基地的野生Alpha對他更多是尊敬——他們的确熱衷鬥毆,但熱血後疼的還是自己,甚至有些完全是因為下不來台,才強撐着要上的。
這時候就格外需要一個人遞台階。
每個人都在慫恿、放任,無人勸架會導緻很嚴重的後果。因此他們需要一個不那麼自由的人,來約束他們夢寐以求的自由,自行将其視為鐐铐,和休戰符。
恰好,容不自由。他沒有威脅,也沒有立場。
這是季談在知道容其實是個Omega後,得出的結論。
因為把太多人打進手術室,季談跟進他們的老窩,和自己送上門沒區别。盡管野生Alpha内部并不嚴令禁止鬥毆,但為了不讓個體間的仇恨擴大,演變成難以挽回的複仇事件,擺在季談面前的有兩個選擇。
一是滿懷誠意的道歉和贖罪,這個‘誠意’的含金量,得根據被害者的滿意度而定。顯然這是和平又窩囊的選擇,他首先排除這個選項。
二是以戰止戰。季談不想道歉的話,對方有理由起訴他,然後在當月的固定時間段,雙方在由野生Alpha經辦的裁決法廷決一勝負。裁決之後,一切恩怨煙消雲散。
裁決法廷的場地和古羅馬鬥獸場類似。據說這裡曾是廢棄的曆史博物館,因為保存着太多Alpha曾輝煌過的史料,被一把火燒個幹淨,正好拿來另做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