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蓮舟飲下一口酒。冰冷的酒液到了胃裡，火辣辣的。

他低聲道：“嗯，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重傷的三弟、失蹤的五弟，還有……

但俞蓮舟今天也并不全是想說自己的事情。事實上，比起自己的事，他更想聽的是鶴鳴的事情。在之前的日子裡，他隻能憑着三弟和四弟的隻言片語，拼湊出南疆的風土人情，拼湊出七弟在苗疆的受挫與成長。

然而那些故事中，被三弟當做寶貝一樣珍藏，不肯漏出一星半點的，卻是有關于她的一切。

她和三弟分享了什麼？其中是否還有他能涉足的部分？

“你……在南疆，辛苦嗎？”

她看起來瘦了很多，應該是在那邊吃了很多苦。你寄了那麼多封信來武當，裡面都寫了什麼？你的身體是不是無法恢複的傷？

俞蓮舟腦子裡是這麼想的，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把這些話都說了出來。一瞬間，他的大腦嗡嗡亂響，渾身的血液都一陣冷一陣熱地來回變換着。周圍一切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了，慌亂中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仰頭飲下，臉頰滾燙。

白鶴鳴一怔。不知為何，她的大腦好像也被俞蓮舟這一串毫無邏輯的問題給搞得混亂起來。許許多多相幹不相幹的畫面混雜在一起，直至過去那個拿着劍的少年與眼前這個成熟了許多的男人重合在一起。

“真是的……”她小聲抱怨道，“你這樣，不就更顯得我這人，沒心沒肺嗎……你是不是私下還怪我，這麼多年也沒給你寫信？”

說來也确實巧合。白鶴鳴這次回到中原之後，倒還真沒和其他人完完全全說過自己在南疆的這些經曆。原因之一是她作為正道人士，去南疆和明教弟子混在一起，雖然她自己覺得沒什麼，但在江湖上如果傳開了，可能會帶來麻煩。其次就是她意外地學了大理段氏的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中的一脈，還意外地被卷入到了政//權的鬥争之中，這也是不好往外說的事情。

她沒對外說，很多人也就沒有繼續追問。即便有人向她打探，也是好奇居多。對俞岱岩，她就更不能說太多了——要是俞岱岩知道自己去苗疆發生了這麼多事，豈不是要内疚好幾年？

但如果是俞蓮舟主動問，白鶴鳴也沒有任何隐瞞的必要了。

“其實也沒什麼。”她絮絮叨叨地把事情講了一遍，就連學了六脈神劍和被段興智意外傳功這種事情也全都說出來了。她越說越小聲，因為俞蓮舟的臉色實在算不得好看，說到最後，她見對方許久沒有說話，小聲喊道：“……俞蓮舟？”

那個仿佛已經沉浸在她的故事中一動不動的人，此刻無聲地長籲一口氣。

俞蓮舟确實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事情好像又回到了某個奇怪的原點：若不是白鶴鳴是這種性子，那她不可能為三弟請來胡姑娘這種名醫，七弟在苗疆說不定也已經被賊人害死了，再往前看，如果她不是這樣的性子，自己不會和她一見如故，和她在大都搞出那些風浪來，師父也不會把她送到滅絕師太那裡去……

這一切構成了一個詭異的循環，最終循環指向了唯一的答案。

“你師父沒有告訴你，不要亂學其他門派的内功嗎？”他闆起臉來，“别人給你一本功法，你就敢亂學？自己吞下來曆不明的丹藥，被封内力還敢四處亂跑？”

很好，還是自己說熟悉的俞蓮舟的風格。被他這麼一教訓，白鶴鳴反倒是放松了點。她聽着俞蓮舟如狂風驟雨一般把她去苗疆這件事從頭到尾給數落一遍，最後狠狠以一句“你現在打算怎麼辦？”作為結尾，實在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俞蓮舟頭頂上的烏煙瘴氣好像真的要變成他們上空的烏雲了。

白鶴鳴心想，如果自己和孫正堂一樣是他的徒弟的話，估計現在已經被要求罰站了吧。不對，罰站是峨眉的懲罰，如果在武當，說不定得是蹲馬步或者幹雜活一類的事情。她摸了摸鼻子，道：“雖然過程曲折，但結果至少是好的，至少俞三俠很快就能站起來了……”

俞蓮舟發覺自己好像又被動地處在了一個兩難的境地：如果把對象從白鶴鳴換成自己，隻要他知道這些能讓三弟痊愈，他也一定會這麼做。如果否認這件事情的合理性。但白鶴鳴這樣顯然是極其冒險的，至少到最後，她壓根沒必要卷入什麼段氏之間的争鬥之中。

白鶴鳴看着他沉默了。

最終，俞蓮舟咬着牙道：“你别告訴我，三弟這些都知道，他還沒有攔着你……”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這話的不妥。非但是其中對俞岱岩難藏的嫉妒，以及在這之前的所有對話都是不合适的。

他雖然不知道怎麼談情說愛，卻也知道那肯定不是把心上人教訓一頓。

俞蓮舟這麼想着，然而下一刻，白鶴鳴的聲音就把他帶到了更深的迷茫和眩暈之中。他聽見她說：“肯定不能讓俞三俠都知道，不然就成了我在邀功，這多不好啊。”她的聲音裡帶着一絲笑意，這讓他有些很鐵不成鋼的感覺。然而他卻聽她繼續說道：“所以——”

他緊張起來，内心裡的直覺正在發揮作用，叫嚣着讓他趕快離開這個人。對方肯定要開口說出一些自己難以承受的話，然而心髒卻好像被插上了翅膀，仿佛要像鳥兒一樣撲通撲通直上雲霄一般。

果然，下一秒，她說出了讓自己心悸、冒汗的話。

“所以我在向你邀功啊——”

那雙有些疲憊，卻因為因為染上了笑意而顯得格外誘人的黑眼睛正直視着他，顯然是在戲弄他。

“快想想，我對武當的大恩大德，你要怎麼報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