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鳴昏昏欲睡,聽俞蓮舟在自己頭上道:“鶴鳴……”她哼哼兩聲當做回答。俞蓮舟繼續說道:“我很高興……”
他知道白鶴鳴累了,也沒有想要吵醒她的念頭。但劫後重生後,那些混亂又鮮明的情緒正在他胸中不斷地激蕩着,若是不說出來,五髒六腑都好像要被這種情緒給沖破了。
“我真的很高興……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他心裡想的念頭很多很雜,以至于說的話非但斷斷續續,而且雜亂無章。然而就在此刻,他腦海裡浮現出一句感慨。
“真好啊……”他像是喃喃自語一般輕聲道,“像現在這樣,你我,還有師父、師哥師弟……”
他雖然早早成了孤兒,卻有幸能拜張真人為師,不僅長大成人了,還學了一手好武藝,如今在江湖裡也算小有名氣。然而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真好,一切都很好,命運待他不薄。這不是說俞蓮舟以前沒有意識到師父和師兄弟們的珍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幸運,但能有感而發說出一句“真好”,卻真的是他生平以來的第一次。
俞蓮舟曾經想過,尋常人口中的“五福”,長壽富貴康甯好德善終,江湖上血雨腥風,可能他最終也隻能占一個“好德”而已。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恍然意識到,哪怕沒有這尋常五福,自己就足夠幸福,足夠滿足了。甚至這樣的幸福也不必很久,隻要能持續一段時間,哪怕是某個瞬間,那也夠了。
他此前未曾有機會細思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對于男女之情、兄弟之義、師徒之恩……這些人世間的感情,他全部都想得太過簡單了。在這一點上,三師弟俞岱岩比他聰慧得多,終究是看不下自己的愚執,點醒了他。而他那時候卻還不能理解三弟的行為。
過往的很多事情,有些甚至是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此刻也都接二連三地在俞蓮舟的腦海裡浮現出來。他看着這些事情,一下子卻擁有了不同的體會。他就像發現了萬千世界的新一面一樣。
俞蓮舟垂下眼,看着白鶴鳴好似已經睡着了。
她是帶領着自己,将這一切新的體驗全都給予給自己的人。
俞蓮舟想到自己今夜提了好幾次小時候的事情。其實自從在大都以後,他就沒有在白鶴鳴面前回憶過去的事情了。一是她已經長大,自己總提起她兒時的事情,多少有點攀附舊情的意味。二是如他之前所說,他不願對方再将自己當成一個長輩,當成忘年至交來對待。但今天他竟然很自然地就提到了過去的事情,鶴鳴也并未反感,跟着他聊了下去……
就像白鶴鳴自然地越過了俞岱岩和俞蓮舟兩兄弟向自己告白的事情一樣,俞蓮舟感覺自己跨過了一道看不見的鴻溝。那些過去的事情,終究不再成為兩個人之間更進一步的阻礙,而成為了共同回憶的一部分。從今往後,他都會感謝當時的自己,感謝師父和老天,讓他出現在那裡,也讓鶴鳴出現在同一個地方。
他還看不明白這對以後意味着什麼。剛剛已經平靜下來的心跳此刻又在砰砰地亂跳起來,好像随時都會從自己的嘴裡蹦出來一樣。
俞蓮舟緊緊盯着白鶴鳴的臉,隻見她雙眼緊閉,眉頭微微皺着。他心念一動,身子微傾,把唇輕輕地貼在了她的額上。
白鶴鳴半夢半醒,本來以為他轉頭是不小心碰到了因此并不在意。但俞蓮舟好像一直停在那裡,一動不動。她強打精神,剛剛睜開眼,柔軟的觸感和溫熱的鼻息一下子都消失了。
她“嗯”了一聲,狐疑地看着俞蓮舟道:“你……偷親我?”
俞蓮舟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怎麼會這麼做。他撇開眼,一言不發,腦子裡卻在忍不住回想剛剛那一刻肌膚相貼的感覺。
看到俞蓮舟的反應,白鶴鳴原本五分的肯定馬上變成了十分。她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用十分确定的語氣說道:“你偷親我。”
俞蓮舟下巴緊繃,以極其微小的幅度點了一下頭,小聲道了“嗯”。他太過緊張,擔心白鶴鳴會生氣又不知道如此道歉才好,隻能道:“鶴鳴……抱歉,我……”
他剛剛才和她說,自己不會做出格的事情的,然而還是情不自禁地作出了這種冒犯的事情。非但如此,他甚至還有些懷念那樣的感覺,還想要更多……
俞蓮舟思緒微頓,繼續道:“抱歉……今晚不會再這樣做了。是我不好,請原諒我一次吧,鶴鳴……”他歎了一口氣,坦率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我太高興了。你、我,都還能活着……你還在這裡,在我的懷裡。而且明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你也還會在我的懷裡。在我們都以為活不了的時刻……我們還是活了下來。”
“我有你……還有師父,還有兄弟們……真好。”俞蓮舟側過臉,把滾燙的臉頰貼在白鶴鳴的頭發上,微微哽道,“鶴鳴……我、你……都努力地活了下來,在那樣危險的、絕望的關頭……”
白鶴鳴感覺有什麼濕熱的液體落了下來。她今天已經哭過了,此刻感到俞蓮舟也落了淚,鼻頭還是不免一酸。
現在這具抱着她的身體,是血液正在奔湧流淌,心髒正在奮力跳動的鮮活身軀。此時此刻,他們不需要分隔兩地,擔心彼此的安危,也不用擔心誰會死去,誰能活下來。他們甚至沒辦法擔心除了彼此以外的其他人。
過了一會兒,白鶴鳴緩慢舉起手臂環住俞蓮舟的脖頸,歎道:“這次算了,下不為例。”
俞蓮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下次可能還是會有。”
白鶴鳴一怔,不敢想象這種毫不講理、知錯不改的話竟然是由俞蓮舟說出的。大概是她臉上驚訝的表情太過明顯,俞蓮舟禁不住笑了。
他耐心地解釋道:“我之所以向你道歉,是因為在鶴鳴你不知道……也不能拒絕我的時刻,做了冒犯你的事情。這樣的事情,我向你保證,以後不會再做了。我說以後還是可能會有的事情,是在說我還是想要擁抱你、親吻你……”
還有其他更加冒犯、更加過分的事情,他也想要對她做。當然,他知道現在說這些似乎有些太早了。
隻聽俞蓮舟繼續道:“那天你離開後,我去找了三弟,三弟也想來找我……”
白鶴鳴聽了這話,倒吸一口涼氣,完全不敢想象兄弟兩個人都聊了什麼,尴尬到直接把眼睛閉了起來。隻聽俞蓮舟笑了一聲,說道:“沒想到我和他……兄弟之間,竟然在這種時候,也是極其有默契。但我後來想來,還是覺得自己當時太沖動了。這樣也容易讓你誤會,我是因為看見三弟這樣,才會對你說那些話。但我想告訴你……”
他用綁滿了布條的手指撩開落在白鶴鳴額頭和臉側的碎發,難得溫聲道:“鶴鳴,看着我……”
白鶴鳴已經僵直了,完全不敢想自己以後要怎麼面對俞岱岩。她閉緊雙眼,捂住耳朵道:“我不要。”
但俞蓮舟持之以恒溫和地勸她,誘她。
“鶴鳴,這種時候,我得讓你睜開眼才行。”他用一種很平常的聲音,說出了非常不得了的事情,“如果你不睜眼的話,剛剛那樣冒犯的事情,我就要再做一遍了。此刻你是知道的,你不睜眼,我就當你是同意了。”
白鶴鳴沒辦法,睜開眼瞪着俞蓮舟。與剛剛那輕浮的話語截然相反,俞蓮舟臉上是全然的嚴肅,就好像在說什麼關系到二人、關系到江湖生死存亡的重大問題一樣。
他鄭重認真地說道:“剛剛的事,我雖有逾距,但從未後悔。鶴鳴……你可嫌棄我年紀大你許多,又隻懂練武,笨嘴拙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