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許主任原來這麼年輕啊?”陳市長初見剛強時,怔了片刻。
剛強走訪後西村的五天後,來到位于北堤路的陸豐市政府拜見市長陳鵬宇。陳市長看着五十上下,長相融合了廣府與客家人的一些特征。寬方臉,像傳說中的武林高手那樣太陽穴略微内凹,鼻低而寬,銀邊眼鏡後那對明亮的杏仁眼和上翹的眉毛讓人初見之下便生起前景一片大好的樂觀。
陳市長其實是海豐人。海豐縣與陸豐市兩位鄰居這些年來一直在暗裡較勁兒,誰都不讓誰。然而仔細一觀察,政府機關裡一、二把手的任命上,經常出現海豐人去陸豐任市長、而陸豐人到海豐做縣委書記的安排,也算是“上頭”的一片苦心吧。你想幹出業績來就得為當地人服務,而你若還顧念着鄰縣的家鄉人,就不能做得太絕。反正都是一片地區衍生出來的,文化傳統、行事風格也差不了太多,對吧?
“聽說許主任來我市半個月時間不到,就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工作。我這還琢磨呢,肯定是位基層工作多年的老手了……坐吧。”
“哪裡?”剛強坐進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裡,将手中的黑色皮革記事本和圓珠筆擱到面前的桌上。“正因為工作經驗少,需要多走多看。這不才上任就遇上麻煩了,來找陳市長您幫忙。”
“哦,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嗎?”溫和的語調,背後點亮着警醒的小燈。
您這裡的村民太窮,我想幫他們緻富——話能這麼說嗎?人家市長在這裡當父母官多年都無力解決百姓的生計問題,你一個空降兵剛落地就大言不慚地要幫村民們緻富,這不缺心眼兒嗎?你讓人家市長的臉往哪兒擱?
“我也是來了才知道,”剛強倒苦水地說,“城鄉建設股的這個主任不好當啊!目前我們的首要任務是幫村民改造舊房危房,可光靠國家和省裡發給每戶的那點兒補助,工作很難展開。我也想過把多家可以申請的補助彙集起來,先給一家用,幫問題最嚴重的住戶拆房重建,但這是違反政策規定的。所以我就琢磨啊,有沒有别的渠道為這些村民集資修房?老這麼拖下去,我也沒法交差。”
陳市長忽閃着兩顆晶瑩又精緻的眼睛。“許主任有什麼想法嗎?”
“我上周去後西村串門兒,發現他們農作物種得還不錯。”村幹部們的原話是,除了種地啥都不會幹。
這時秘書推門進屋,給市長和訪客每人面前擺了杯蓋碗茶。剛強起身緻謝,并稍微留意了一下秘書的長相。二十六七歲的小夥子,皮膚白淨,手指析長,舉止帶着淑女又或京劇花旦的那股子柔勁兒。幹剛強這一行,攢人脈、記人臉、背名字的能力可謂至關重要。據統計,現如今的領導幹部中有20%以上是秘書出身。所以别小看人,将來說不定就成了你的同事甚至上級。
剛強坐下後接着說:“陳市長您看,是不是可以試試大棚種植有機盆栽?相對于别的産業,盆栽的投入微不足道,隻需準備花盆,購買有機質和有機肥料進行高密度種植,也不耽誤農民們日常種地。”
陳市長畢竟不同于村幹部們,有機盆栽還是聽說過的。“這個、也不是那麼容易吧?其一是技術,盆栽畢竟有别于傳統種植,大棚裡的溫濕度都要控制得當。關鍵是如何讓買家相信你,是‘真有機’而非糊弄人的?就算種植成功,能否找到感興趣的買家市場,能用什麼樣的市價賣出去,都需要考慮。”
“陳市長真善于抓重點!”剛強由衷地佩服道,“關于如何取信買家的問題,我想把每個花盆外貼一圈細緻的說明。比如盆栽的品種、在哪兒培育的,生長周期多少天,用了什麼有機土、有機肥。越詳細就越可信。技術方面,省農業科學院有專門的鄉村科技服務人員,可以請他們來定期指導。另外……”
另外就是人力。對沒見過的新事物,村領導和村民們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即便有市領導和科技人員在場也指揮不動他們。所以開發階段的主力軍不能靠村民。
剛強接着說:“我記得大一下學期,學校曾組織藥學院全年級的同學去陽春實習。大部分被分到陽春砂制藥廠。”
“你是哪間學校畢業來着?”陳市長插話問。
“中山大學。在校期間參加學生會組織時,去華南農業大學參觀過。”
“華農我沒進去過,”陳市長又忍不住插嘴,“有次到它隔壁的華南理工,在門口瞅了幾眼……我明白了,你是想把華農的學生弄來咱們這裡實習?”
剛強點頭,“陳市長您看,有沒有可能聯系一下他們農學院的學生,暑假來陸豐實習六個周?盆栽蔬菜的生産周期大概四十天吧。也不要太多實習生,十來人就夠了。咱們出車,到時隻需負責學生和帶隊老師的住宿這一項花費,吃讓他們自己解決。難辦的是,我人言輕微,也不認識華農的老師。如果您肯出面牽頭,那勝算就高得多。”
陳市長聽了剛強的方案,一隻手捋着下巴,緩慢地點着頭。“這是個不錯的主意。咱們的村民獲得免費科技指導,學生們能在真實世界中得到鍛煉,他們的老師也算參與社會扶貧,可以寫到業績表上,呵呵。我盡力而為吧!”
領導就是領導,剛強在心裡贊歎,一眼下去就能把方方面面的利害兼顧到。
“關于學生們的住宿和工作場地,”市長擡起頭來,語帶猶疑地問剛強,“是要他們住到村裡面去?”
剛強明白市長的憂慮。可不敢!真出了意外誰負責?遂解釋道:“這也是選擇種植盆栽的一個因素。學生們不需要接觸農田,在市區給他們找片空地,搭個大棚就可以了。到時去村裡征集一些有意願學習的閑散勞動力,白天咱們負責給運到大棚,跟學生們取經。至于具體的場地和學生宿舍,還得麻煩陳市長想辦法。”
其實剛強還有個考量沒說出口。村裡的壯勞力基本都外出務工或做生意去了,剩下蝦仔那種十四五歲遊手好閑的青少年,聽說還有不少初中沒讀完就辍學的。這些精力旺盛又正值夢想年齡的少男少女沒幾個肯在家鄉種地養豬,而國家法定工作年齡的下限是十六歲。不讀書也不工作,一旦結識了社會上那些倒買倒賣,做邊緣生意,甚至為了快錢铤而走險的團夥,遲早走上邪路。
反之,若是能給他們提供機會學一樣手藝,哪怕隻是接觸一下同他們年齡差不多的在校大學生,讓他們在思想還未定型的年齡段裡及早認識到社會對年輕人的期望、什麼樣的成長軌迹才能獲得他人的尊重、祖輩們都有哪方面的局限而他們又該如何去突破出身帶來的局限,這将是比改造幾間舊房危房更有意義的千秋大業。
然而這些問題不應當是剛強考慮的,是市長、省長們的工作内容。“不要大包大攬别人分内的事,否則人家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呢?”這句話是剛強當晚寫在私信本裡的。
就算非要由自己來承擔分外的工作,也要悄無聲息地進行,并且把功勞分别人一半。像聯系華農老師和租用場地一事,以剛強手裡的資源使使勁兒也能辦到,但這樣一來不就把市長給架空了嗎?這還算什麼合作,還怎麼成為穿一條褲子的自己人呢?官場不适合獨行俠,請人幫自己再把功勞适當地分出去,你的仕途才不會越走越窄。
二人接下來又商讨了些細節問題。陳市長準備先打電話給廣州市教育局,請那邊的人出面聯系華南農業大學。這期間,剛強會再去一趟後西村,聯系第一批“學員”。場地是最容易解決的,等大環節都談妥了總能找到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