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姑父與父親同為江蘇新垛鎮人。雖然幼時就同父親姐弟倆玩得來,邵艾聽說這門親事剛開始并未被爺爺奶奶看好。
“瞧他猴精、猴精那樣兒,”奶奶曾對父親說,“不像個老實人兒!一輩子不得志呢,怕苦了我姑娘。要是哪天發達了,指不定怎麼出去拈花惹草!我還是更喜歡你那個叫什麼凱陽的同學,人瞧着穩重靠譜,改天你叫他來家——”
“媽!”隻比姐姐小一歲、已經談了兩年女朋友的父親打斷她,“你看我像老實人嗎?偉梁人不錯的。”
後來證明長輩們過來人的眼光也并不總是準确的。父親離開國營藥店後被未婚妻抛棄,最終創業成功并娶了蘇州美女畢語娴,在當地安家落戶。是姑父幾年後替父親打開了廣東的市場,回過頭來看這步棋走得太明智了!那些差不多時候誕生的小藥廠因為不具備南下的眼光,最終被這個大魚吃小魚的時代淘汰。
姑父做事勤快,待人熱情,有敏銳的商業眼光,這樣的男人有錢後就一定變壞麼?老實木讷的才會專情?作為一個珠三角地區成功的商人,姑父從未沾染上同行們的各種惡習。反倒是父親那位名叫凱陽的濃眉大眼的同學,這些年下來绯聞不斷。
邵艾記得八歲那年去姑媽家住過一個月。姑媽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陣子國畫,姑父将珍藏的幾張畫翻出來給邵艾看,指着湖面上的幾隻小鴨子說:“看,多麼可愛。你姑媽有顆童心。”晚上邵艾洗完頭,要給她吹頭的姑媽嫌頭發太濕,讓隔壁房間的姑父拿條毛巾過來。結果姑父捧來條巨大的白色浴巾,把小小的邵艾整個兒包了起來。
而此刻,姑父被一條白色的被單包着,靜靜地躺在醫院的停屍房裡。邵艾不敢打開來看,因為聽說他的額頭上有個恐怖的彈孔。太不公平了!姑父這一生做錯過什麼?這麼好的一個男人以這種方式被結束生命,而十惡不赦的罪犯頭子則拎着本不屬于他們的巨款逍遙法外。
站在姑父身邊哭了一會兒,邵艾跪下給遺體磕了個頭,算作道别,終究沒敢去瞧姑父的臉。她到來時聽說姑媽已哭暈過去兩次,母親要同時安慰姑媽并照顧驚吓後暫時失智的父親。邵艾還沒去見父親,這次他能平安回來多虧了剛強和那名姓郭的女警。在來醫院的路上邵艾已小心問過,得知除了姑父,死的都是綁匪。于情于理,她都應該代表家人去感謝一下剛強和女警。
不料一腳踏出停屍房的門就被三男兩女幾個手拿相機和錄音設備的記者死死圍住,閃光燈噼噼啪啪如巴掌一樣甩到邵艾臉上。
“邵小姐,你們家這次破财又亡人,請問你現在心情如何?有沒有懷疑過是你父親早些年賣保健品換來的報應?”
“聽說綁匪索要一千萬,你家人出門旅遊身上還帶了那麼多現金啊!是不是因為炫富才被歹人盯上的?”
“救走你父親的男生是你在中山大學的本科同學對嗎?你美國的男朋友知道了會不會吃醋?”
“你們……無可奉告!”還在悲痛中的邵艾被記者們的冷血無情震怒了,“都給我讓開!無可奉告無可奉告……”
******
剛強隻受了些皮外傷,被送到醫院後一直守在急診室外。回想當時将邵艾父親送離綁匪的船,轉過身去,卻見先前被他開船撞入水中那個綁匪已經爬回船上,拿槍頂在他腦門上。剛強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名年輕的綁匪叫阿啟,是豹哥的弟弟。
要麼說一個人不到臨死前的一刻,絕對猜不到那時候的自己會想起什麼。剛強的思緒在瞬間退回到五年前一個炎熱的晚上,是中秋節的第二天,他的第一任台灣女友李舒涵打車送他回中大校園。下車後的他手拿熱盒飯,大概是飯香味把校園裡一隻碩大的美洲大蠊給吸引過來,落到他背包上。
他怕蟑螂嗎?南方沿海一帶那種會飛的棗紅色大蟑螂他是怕的,但還沒有“那麼怕”。更多的是好奇吧,站在他面前洋娃娃一般的女生本該被吓得尖叫跺腳,卻一伸手把蟑螂捉進掌心。那時的他自然還不知道,邵家開的藥廠中有一間專門飼養入藥的大蠊,每年生産上億隻。邵家的繼承人也不同于那些弱不禁風的富家女。
他隻是有種怪異的感覺,不是覺得她怪異。是命運,看不見摸不着卻又比蒼穹更高遠、比上帝更無所不能,在毫無征兆的某一天,在你不經意的一個行為中,為你偷偷埋下種子,眼瞅着傻愣愣的你走向早已布好的局卻渾然不自知,忍不住在你背後捂嘴竊笑的命運之神。
剛強甩掉不着邊際的思緒,繼續回顧上午發生的事。當時郭采莉和豹哥正扭打在一起,甲闆上散落着兩支槍。一支被郭采莉摸到,本打算将豹哥擊斃。見另一支被爬回船上的阿啟撿起,頂到剛強的頭上,郭采莉于是轉移目标,先沖阿啟開槍把他打死了。到這時候,六名綁匪還活着的隻剩豹哥和身在水中扛着錢袋的耳釘男,以及甲闆上被剛強用棍棒擊暈的一名壯漢。下水後的邵父因目睹好兄弟慘死,神情恍惚,手握着船身外垂下的繩索,并未朝快艇遊去。
若說豹哥這兩兄弟殺人不眨眼,兄弟之間的感情還是不錯的。見親弟弟斃命,豹哥心痛得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瘋了一樣抱着郭采莉朝船舷上撞去。這種中小型快艇的船舷上大部分裝有給人扶手的金屬杆,郭采莉的後腦被重重地磕在欄杆上,當場昏迷過去。
豹哥松開女警,轉身怒視剛強。說實話剛強那時也有些怕了,甚至比片刻前被槍口頂住額頭還怕。面前的綁匪頭目真如一頭獸性大發的金錢豹,血紅着眼睛,一口黃牙再加上兩隻爪子就能将剛強撕成碎片、啃得皮肉不剩。
好在不遠處的巡防艇沒有袖手旁觀。發射水炮後有三名全副武裝的海警朝這邊遊過來,此刻已有一名在登船。而另一邊馱着錢袋的耳釘男堪堪爬上剛強的快艇,大叫:“豹哥,走吧!留得青山在!”
豹哥眼見寡不敵衆,還好贖金已在自己人手中,丢下弟弟的屍體跳入水中,爬上剛強帶來的那艘快艇。
“許剛強,我弟弟的命總有一天要你來償!”扔下這句話,豹哥與耳釘男開着快艇疾馳而去……
急診室的門開了,剛強跟在醫生護士們身邊,将郭采莉轉移到樓上的特護病房。期間他瞅了一眼移動床上的小兔,眼睛是睜着的,隻是對外界刺激沒有任何反應,看到剛強也如同陌生人。
進了病房後,剛強正打算詢問醫生病人的情況,見一對夫婦呼喚着采莉的名字沖進病房,剛強心道,應當是她父母了。男人一身警服,坑窪的皮膚被淚水反複洗刷如雨後狼藉的地面。
郭采莉的父親原來竟是省公安廳的殷副廳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