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燼軒離京前給白禾在太子少傅那裡報了一個月的班。不到一月白禾便沒去跟沈少傅讀書了。
論學問,沈少傅必然厲害,其才學有口皆碑。然而白禾需要的不是讀“聖賢書”。這類書他前世何曾讀得少了?有用嗎?
沒用。
十四年傀儡,讀書無所用。
白禾一心在司禮監向鄧義學習,但随着大公公元紅的回歸,鄧義交還了批紅票拟的大權,其能夠批示的票拟變得少而不重要,也就沒什麼可教給白禾的。
元紅笑呵呵将手裡剛批紅的票拟遞給白禾:“侍君,看看這個。”
餘光瞥着鄧義突然陰下來的臉,元紅的笑意更深了。
白禾順手接過票拟,目光一掃,“公公要我看什麼?”
“是好事。”元紅笑道,“内閣提議将雪花散收為官營。皇上對雪花散的售賣頗為關切,不若一刀切,以官營抑濫用,正好解皇上憂心。”
陸燼軒對雪花散的止痛效果是贊同的,但不放心它的副作用。太醫署将之列為宮廷禁藥,其實每個懂醫的都懂,此藥緻瘾至烈,對人的害處大于藥效。
“既是皇上關切的,自當以皇上的意思為準。公公直接批紅……”白禾将票拟壓在桌上,“我以為應去信聶州,請皇上定奪。”
元紅笑得如慈祥長者,“侍君啊,皇上在聶州赈災,必是日夜殚精竭慮,咱們就别拿旁的事煩擾皇上了。”
白禾咬唇,生出上輩子面對權臣時的窒息感。
“鄧義。”元紅轉頭喊鄧公公,“錦衣衛那,皇上要的雪花散的消息查出了什麼?”
在旁邊不知忙着啥的鄧義連忙回道:“錦衣衛還未出結果……目前隻查到京裡賣雪花散的幾家藥房。”
“唉,也不知如今聶州情形如何,若是咱們這邊能弄些錢,送到聶州也可使皇上輕松些。”元紅說。
大公公說話好聽,在皇帝身邊時日久了,便尤其會勸人。
錢,乃現今朝廷最需求的東西。
聶州災情需花錢,養軍隊需花錢,做什麼都得要錢!
國庫要弄錢、内閣要弄錢,貪官也要弄錢。啟國這個朝堂,上下都在愁一個字:錢。
元紅深知内閣的需求,必然不會壓住這份票拟。批紅照準是對朝廷各派包括宮中勢力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将暴利産業收歸官營,由朝廷壟斷經營,其所得利潤愈将翻番。
白禾生于皇宮,長于牆内,沒有買過東西,對錢的概念僅在于朝會議政時那一個個的數字。上回出宮是他兩世為人的頭一回,離開皇宮這種金碧輝煌的牢籠。陸燼軒買懷表贈與他是他第一次見識“買東西”。他對這份票拟的反對阻攔不過是出于直覺——對陸燼軒的了解。
陸燼軒曾反對内閣把主意打到雪花散生意上,陸燼軒懂得多,他所反對的大約是有道理的。
“我親自寫信去聶州,若惹皇上心煩,皇上要怪隻會怪我,不會讓公公為難。”白禾帶着點賭氣的詐道。
元紅這般的大太監壓根不會被如此程度的話術詐住。他做出為難的樣子,“侍君處處念着皇上,以聖意為重,皇上必不會怪您。隻是……唉。”
他重重歎氣,站起身向司禮監值房内其餘幾位大太監示意回避。鄧義幾人順從離開。
“侍君,請恕奴婢直言,您去問皇上,皇上也隻會同意内閣這提議。”
“不可能!”白禾急切回道,“皇上此前就駁了一回。”
白禾不知道,陸燼軒在抓捕侍衛統領當日曾下令命北鎮撫司調查朝中重臣是否有與雪花散利益鍊有勾連。但在内廷一手遮天的大公公知道。信息差使白禾的反對單薄而虛浮。元紅的勸說卻把把直抵人心。
“如今咱大啟最缺的是錢。皇上甯可背罵名,甯可被……也要親赴聶州,若非國庫着實無錢,戶部拿不出赈災的錢糧,皇上何苦如此?”元紅隐去的半句是被朝臣利用。
他一副為皇上愁眉苦臉的表情,苦苦勸道:“皇上心系百姓,看不得聶州百姓受難,他甘背罵名,便是搶也要弄到錢糧來救百姓,隻是将雪花散的營生收歸官營罷了,皇上……此一時彼一時啊。”
白禾緊緊壓在票拟上的手漸漸松開。
元紅見狀,笑容重現。
“不行。”白禾的手又猛地按在票拟上,“此事應由皇上親自定奪,望公公暫且壓下。”
元紅一愣。
特别會勸人,說好賊好聽的大公公連原來的皇帝都勸得動,怎想得到會在一個剛入宮不久的侍君這裡碰壁?
年紀輕輕的白禾分明看起來很容易糊弄。
元紅垂眼瞥了瞥被按住的票拟,提議道:“那奴婢以司禮監名義向聶州去信,請皇上定奪吧。”
白禾說:“信我來寫。”
“是,是。”元紅笑眯眯的替他研墨。司禮監批紅用朱墨,黑墨可不得現找現磨。
白禾用陸燼軒比較容易聽懂的說法闡明了此事,然後在信末詢問聶州的情況,表示如有需要可立即報内閣,着戶部撥錢支持前方。
信寫完,元紅十分有分寸的不看一眼,直接用司禮監的信封封裝,在封口插雞毛,燙火漆封口。
元紅特意去門外喚人,将信函交出去:“用六百裡急遞。”
片刻後,鄧義等幾位公公陸續回到值房,大家若無其事繼續辦公。一位公公拿着一張票拟到元紅身邊,元紅瞄了一眼,打手勢把衆人叫來。
“廷推的新侍衛司都指揮使人選出來了。”說着元紅把票拟遞給他們。
“梁丘……這不是副使嗎?”
“鄧公公,梁丘如何?”
鄧義說:“梁丘,侍衛司副都指揮使,兩年前受公冶啟提拔,由都虞候升任。與公冶啟過往從密。”
接着他背了一段梁丘個人的籍貫、年齡、家庭等信息。
“大家如何想?”元紅問。
衆公公無言,紛紛用餘光瞟着白禾。
司禮監議事,白禾因聖意而得設座于此。他不屬于司禮監,與太監們非是一派,理論上沒有議事權、批紅權,卻沒人可以無視他。
白禾是皇帝放在司禮監的眼睛。
至少司禮監值房内的幾人是這樣想的。
“不知侍君有何想法?”某個公公問。
白禾思索後道:“公冶啟因謀奪儲位而被罷官下獄,新任指揮使卻是其心腹舊部,這合适麼?”
“副職轉正也是常事。廷推出這個結果約莫是大臣們不想向侍衛司伸手,便按慣例做了。”另一個公公說。
鄧義不吱聲,隻是看了看白禾,雙手攏在袖子裡。
“那這票拟……咱們就批紅照準啦?”元紅提起朱筆道。
白禾:“不行!公冶啟的案子未結,尚不知有多少人參與了他的奪嫡之計,倉促提拔副使,若後頭查明此人有參與,豈不是将朝廷的臉面、皇上的臉面踩在地上?”
元紅笑着放下筆,“侍君,教奴婢來說,此事最好是同意廷推的結果。”
“為何?”白禾不解。
“您也說了,公冶啟案未結,皇上以其奪嫡争儲治罪,外臣争儲等同謀逆,乃十惡不赦之罪。參與其中的人輕則罷官,重則殺頭。如今誰也不知究竟誰是公冶啟的同夥,朝臣們時隔月餘才舉出這樣一個人選,可以說是慣例,也可說是……”元紅頓了頓,“試探。”
白禾一點就透,蹙眉道:“大臣想試探皇上的意思?他們想知道皇上是要整垮公冶啟,根除他在侍衛司中的勢力,還是隻想簡單的撤換掉侍衛統領,換上皇上的心腹?”
“是。”元紅微颔首,“聖明無過皇上,聖心不可揣摩。奴婢們不知聖意,不若順了朝臣的意。”
其他公公在旁附和,“若後頭查明梁丘與公冶啟案有牽連,再換人便是。錯的分明是犯十惡的人,誰能指摘皇上不英明?”
司禮監的意思很明白,他們在侍衛司的問題上不清楚皇帝的想法,亦無法揣摩。那當然是順水推舟同意廷推人選,要是與聖意相悖,把鍋甩到朝臣頭上就是好啦。
太監一般不這樣,他們是依靠皇帝的寵信獲得權勢的。假如他們無法做到讓皇帝順心如意;不能正确揣摩聖意;替皇帝排憂做髒活,自然就得不到皇帝賦予權利。
但現在的皇帝是陸燼軒,情況不一樣了。元紅等人找不到奉承皇帝的方向,隻好保守地選擇無作為、不犯錯。于是向來主動包攬皇帝的一切黑鍋的他們開始不顧一切甩鍋。
白禾隐約感覺到這群太監在糊弄人,卻又無法厘清。
他再次想起陸燼軒的教導,改而用利益關系的視角去審視整件事。
“這……侍君,您常伴駕,不知……”元紅遲疑着問,“皇上可有隻言片語,在侍衛統領的人選上、或是對公冶啟案可有什麼安排?”
公冶啟是陸燼軒親自下令抓的,第一次審訊是他欽審的,誰都知道皇帝在公冶啟案上必然有自己的計劃安排。隻是衆人誰都不清楚它具體是什麼。繼把鍋扔給朝臣後,元紅試圖将白禾推到台前,逼他表态。
他們以為白禾是陸燼軒放到司禮監的眼睛。司禮監的大太監們在宮外能代表皇帝的意思,而在司禮監内,則是白禾代表皇帝。
這種誤判使白禾在司禮監裡不僅能夠旁聽議事,甚至能幹預司禮監的決策。
白禾默然幾息,說:“皇上在诏獄時曾訓言,他不要屈打成招得來的‘真相’。侍衛司如今是副使代正職吧?橫豎不急于确立都指揮使,侍衛司能正常運轉便可。要麼發還内閣教他們重新推介,要麼留中不發,全看公公們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