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禾眼裡露出的是不是憤怒?
陸燼軒轉念一想又釋然了。
白禾是要掌握啟國最高權力——皇權的人,那就是最大的封建大地主,白禾當然該為反對他們統治的人感到憤怒。
位置決定立場。
就像陸燼軒身為元帥,代表着帝國軍方勢力,他從來不能與帝國皇室其樂融融。或者說,皇室是軍方與政府必須打壓的共同敵人。
至于人民?
抱歉,軍官的升遷取決于軍功、背景、派系等等,唯獨與民衆無關。
于是陸元帥又笑了,笑不達眼底。
短暫的沉默之後,白禾确認的問道:“這般改制,對黎民百姓有多不好?”
車簾重新落下,遮住了窗外的風景,亦隔絕了内外聲音。
“在一個國家内部,三種資源是有上限的。人口、糧食、錢。人和糧食不用說,錢……啟國政策銀本位,金屬銀的儲量有限,而且經過開采、冶煉、流通等,中間每個環節都有損耗。歸根結底是土地資源有限。”陸燼軒說,“民衆把糧食換成銀,再交給政府,如果政府不做幹預,糧價、不同貨币的兌換比值一定會波動。其中産生的差價對民衆就是一層剝削。”
白煜的分析條理清晰,基本已經說透了這套所謂改革的利與弊。陸燼軒并不比當了幾年戶部官的白大人更懂經濟,行政問題上亦然。
且如白煜所說,他一個六品官能懂的道理,整個朝野上下,真就沒第二個人懂嗎?
當然不可能。
多少大官想得到的東西,最終輪到比六品主事官更低微的宋副史首先提出,為什麼?
因為深度參與治國的官僚們最明白,這些改革說得好聽極了,實際是加深對百姓的盤剝。他們熟讀史書,自然知道一句話:官逼民反。
改革變法,觸動利益集團利益遭受的隻是變法阻力,可一旦政策失控,激起民怨,緻農民起義,那是要動搖朝廷根基的!
“内閣那份将關于雪花散票拟呢?”白禾轉而道,“你往京中的回複說先壓着不管。”
“内閣打算把雪花散賣給誰?”
“雪花散價格昂貴,普通百姓買不起。自是賣給商人富戶。”
“有錢人的錢是從哪來的?”
白禾被問住了。他對錢壓根沒有現實概念,畢竟他連上街買東西都不會。
“上層剝削下層,有錢人的财富當然是從其他人那裡剝削來的。”
這話太難聽,白禾下意識反駁,張開口卻一個字說不出。
說是從先祖親人手裡繼承來的?
說是憑自身努力,白手起家掙來的?
“我以前聽财……聽我國的戶部大臣說,如果向富人增加征稅,富人一定會把這些負擔向下轉嫁。比如提高商品價格。你覺得有錢人花錢買了昂貴雪花散之後會怎麼做?”陸燼軒自問自答,“他們會加倍從百姓身上賺回來。”
軍方自然不關心民生物價,但陸燼軒将自己所知傾囊相授。元帥不需要考慮經濟與政治的關系,白禾如果要做大官,乃至于啟國最高掌權人,他卻應當去了解。
白禾說:“内閣亦有提到将雪花散賣與海外番邦。”
“假設外國人真的買雪花散,少量交易好說,如果是大量交易,大量白銀從國外流入啟國,會引發輸入……”陸燼軒看着白禾,半道改口說,“銀變多了,它就不稀有不值錢了。‘錢’變得不值錢,白銀貶值,所有人手裡的财富蒸發。結果錢變少了。”
“如此說,兩項舉措皆不可行?”白禾緊蹙着眉問。
“不對。”陸燼軒拿起槍,握在手裡摩挲,“看你站在什麼立場,需要達到什麼目的。”
就如他一開始所問,是要為大啟王朝續命?還是為百姓考慮?
“我支持雪花散官營。目的不是賺錢,是管控。不過以啟國财政大概付不起管理成本。等錦衣衛調查結束,我建議直接頒布法令,全國範圍禁止生産銷售,端了現有的雪花散産業。對涉及到的商人、官員施加高額罰款,給國庫創收。”陸元搞起政治來,可比政客粗暴得多。
主打一個搶錢。
他基本不遮掩政策的掠奪性,連粉飾之辭都懶得編。
“白禾,好好想想你要走的路,認清你的立場。”陸燼軒深深注視着他,鄭重且認真,“我見過的官僚,嘴上說着各自好聽的主義,心裡全是賺錢。包括我,我們都是道德真空——我們沒有道德。因為權力隻對權力的來源負責。我的立場就是怎麼讓我擁有更多權力,讓跟我捆綁的利益集團得到好處。然後基于立場,做出每一次的決策。”
權利、政治動物的眼中,道德、公平、正義?什麼東西,沒聽說過。
對帝國的官僚資本而言,最首要的是個人或利益集團的利益。國家利益其次,民衆利益沒關系。除了權力來源于選票的政客,誰會關心民衆呢?
其實政客也不關心,他們關心的隻有選票本身。
白禾陷入了長久沉默。
大臣和大太監布置在他眼前的迷霧被陸燼軒拂去,他卻沒有看見一片清明的天地,反而在眼前彌漫起了新的迷霧。
這一場霧深而暗,籠罩着他仿佛無窮無盡,永不見天日。
陸燼軒的每一句話皆如利劍,深深紮進白禾心裡,無情地刺穿、撕破了王朝的遮羞布。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