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東郊有一片松林,春時蓊郁,綠濤如怒,冬時覆雪,蔚為壯觀。
謝玄将陸枝裹了一層又一層:“昨夜觀天,今日應是晴好,但山頂風大,多穿些。”
被裹得如同粽子般的陸枝點了點頭。
馬車搖搖晃晃,碾過雪發出嘎吱聲。
謝玄:“路上還要費些時辰,若是困了,便靠着我睡會兒,到了我叫你。”
陸枝不困,但還是靠在了謝玄肩頭。
她全身上下被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面,謝玄也不知她有沒有睡着,身體往她那邊挪了挪,讓她靠得舒服些。
東郊的山地勢不高,隻因是賞景好去處,上山的路官家特意修葺過,馬車可直登山頂。
車停了。
謝玄拍了拍陸枝的肩:“我們到了。”
陸枝點點頭,坐直了。
謝玄:“一直沒睡?”
陸枝:“嗯,在期待。”
謝玄:“我想你應會喜歡。”
他将層層包裹的陸枝抱下了車。
山頂的寒意明顯,呼出的熱氣才成白霧就被凜冽寒風拍散。
遠方天際鑲嵌着一條金邊,繞着山脊高低起伏。
謝玄道:“來得正是時候。”
他指了指前方:“看那邊。”
溫柔的金光自天際緩緩升起,一路鋪開,經過兩人的腳下,向身後蔓延而去。
晨光驅散黑暗,整個世界于此刻醒來。
陸枝的眼眸倏然擴張,淺褐色的眼眸在晨光的映照下幾乎變成透明。
日出……
她還是第一次看……
陸枝的眼眶忽得一酸,眼前萬物都模糊了起來,她趕緊眨巴眨巴眼睛。
真是,幹什麼都想哭,也太沒出息了。
整片松林大雪覆蓋,金光細碎。
謝玄的聲音在寒風中有些忽遠忽近:“我記得你曾說過你喜歡明媚的事物,此刻所見可還喜歡?”
陸枝點頭:“喜歡。我還是第一次看——”
日出。
她轉過頭看謝玄,謝玄正好在看她。
他的眸子燦如晨光,隻裝了她一個。
陸枝心頭蓦地一動。
世界于這個瞬間倏然靜止。
她想起了初次見到謝玄的時刻,他身受重傷飛上了她的馬,她想将他扔下去還是心軟将他帶了回家。
她那時從未想過,那個時刻競會成為她此刻的幸福與——
絕望。
山頂寒風獵獵,山下甯靜祥和,整個世界爛漫,陳列在她身前。
她在晨曦中聽見自己說,她想穿過這場風雪。
陸枝将頭抵在謝玄的肩頭,閉上眼睛,感受着晨曦落滿他們全身。
謝玄眸色微動,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枝兒,你在害怕些什麼?”
陸枝身體一僵,猝然擡頭:“你……”
他看穿了她。
謝玄目露疼惜:“自暮市過後,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或許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看我時,眼中總帶着悲傷,轉瞬即逝,你将它藏得很好。”
陸枝倏然哭了:“可還是被你發現了。”
謝玄擡手給她擦掉眼淚:“因為我的心在你這,你的喜悲我都能感受得到,可以跟我說說嗎?”
寒風掀起兩人的衣袍。
陸枝沉默了很久很久,擡眸看向謝玄。
她指着面前的松林道:“待雪化時,這片松林便會複蘇,草木蔥郁,流水潺潺,明媚如光。”
“謝玄,于我而言,你便是這明媚的山水。”
她看向自己的腳下:“我便站在這,擋在風雪之外,看而不得。”
“若我想往前走一步,”她擡頭看向謝玄,悲傷藏于眼底,卻似夜色下洶湧的海,“風雪便會将我困住。”
“謝玄,我什麼都留不住,娘親,爹爹,海棠,我最終、也會失去你。”
和我自己。
她沾了風雪,眼神平靜,滿身寂寥。
謝玄的心肺仿佛被人抽幹,幾乎就要窒息。
他抱住陸枝,心揪成一團:“陸枝,若你走不出這片風雪,那便停在原地不要動,我會攜山帶水朝你而來。”
“若你遍尋明媚不得,我會為你成為明媚本身。”
眼淚如同卸了閘的洪水,就這麼一發不可收拾。
陸枝緊緊咬住嘴唇。
許久後,她很輕地應了一聲“嗯”。
……
陸文德回到府中得知陸枝自棄族名離去,整個人如遭雷擊。
怎麼會?
她當初為這身份回來,如今為何如此輕易便棄了去?
陳清雅扶起跌坐在地的陸文德。
陸文德一把推開她,怒吼道:“為何不阻止她!為何!”
陳清雅低着頭:“老爺,嫡出棄位乃曆朝曆代便有之的宗法,如何攔得。”
老祖宗們認為幾乎沒有人會甘願放棄這身份,若有人棄之,那便是家族叛徒,家族亦棄了便是,故而将脫離之法定得如此簡單。
陸文德跌跌撞撞地走回了房間。
距離下次毒發還有十幾日,太子可還會繼續給他解藥?
陸文德崩潰。
次日京城傳出陸枝嫁給謝玄的消息。
陸文德整個人瘋了。
随之瘋狂的,還有整個京城。
謝玄和陸枝沒打算瞞住成婚之事,此事很快便被傳揚了出去。
全京城上下議論紛紛。
許多好事者深度探究真相,一群人東拼西湊,湊出了個事件大概。
陸文德不知因何事砸了陸枝的院子,陸枝一氣之下和家族斷絕關系。
謝玄和陸枝的娘親是至友,謝玄為照顧娘親友人之女,便娶了陸枝。
看客1道:“哎,我聽說啊,這二人雖未大行婚儀,但二皇子給陸小姐的乃是正妃之位,且承諾永不納妾。”
看客2道:“如此說來,二皇子對這陸小姐也是情深,并非全然是因為長輩交情。”
看客1道:“嗯嗯,有理。唉,我看這陸小姐也是可憐,幼時被掃地出府,娘親沒了以後回到相府,不曾想這陸相待她這般不好,竟讓她棄嫡而走,當真決絕也。”
看客3聽見這話來了興緻:“哎哎哎,這陸小姐不是被陸家大夫人帶走的嗎?怎又成了掃地出府了?”
看客1看了看周圍,把頭湊得更近了些:“這你們是有所不知哈,我有個表哥在大理寺當值,兩年前在陸府抓了個人,就是陸府的二姨娘,這二姨娘啊,設計陷害陸小姐非相輔親生,相輔将大夫人趕出府,大夫人帶着孩子離開了京城。當時是怎麼傳來着?”
看客2:“大夫人和相輔怄氣,帶着剛出生的孩子跑了。”
看客1一拍大腿:“對!實則是二姨娘搞的鬼,陸府和秦府那都是大家族啊,要面子的,才沒把陸小姐的族名除去。當時這事還讓人人都稱頌相輔是位慈父來着。”
其他看客催促道:“後來呢後來呢?
看客1喝了口茶繼續說道:“後來二姨娘啊,為了給自家女兒争這嫡出之位,夥同羅家雇兇殺人!大夫人不幸遭難,陸小姐僥幸活了下來,你們想啊,一個孤女無依無靠的,隻得回京投靠父親,陸小姐聰慧,帶着證物找到禦史訴冤,這才真相大白。”
一群人驚呼:“竟是如此!我等為何一點風聲都沒聽着?”
看客1:“哎,你傻呀,人家好歹是相輔,定要顧全人家的顔面,這案子也是低調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