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笑,雪荔則一直平淡:“把我從城南門引去城西門,你是故意的。”
林夜笑意一頓。
靠在凹凸不平的長牆上,他被戴鬥笠的少女堵住了逃跑的可能。他不慌也不亂,甚至不在乎自己面臨的危機。隻有此時,他才微微掀眼皮,盯向雪荔。
隔着帛紗,他看不清她。
隔着帛紗,少女聲音像一道煙岚,輕飄飄的,痕迹很淡:
“我起初要挾持你走城南門,你不願意,用言語說服我那個選擇是錯的。因為在我登上馬車的第一時間,你比你那兩個侍衛,都要更早看出我的武功高,你們不是我的對手。
“如果我從城南門走了,城南門沒有提前做好攔截我的布置,我會逃之夭夭。”
林夜盯着帛紗。
他目光微微亮,又含着一絲玩味。
他似和人耳語一般,睫毛微阖,紅唇擦過她的白紗:“胡說八道。”
扣着他的武功過強的鬥笠少女不言不語。
倒是他生了好奇,催促笑問:“然後呢?我為什麼要把你引去城西門?”
雪荔:“因為你知道照夜将軍死了,你在馬車中初聽那個消息,并不驚訝,說明你早就知道。你應該很了解建業,很清楚那裡會有的布置。
“比如,在照夜将軍身隕的消息傳了多長時間後,中樞便應該會下旨,全城閉城門,為照夜将軍送行。我們馬車繞城而走的那段時間,便是照夜将軍身死的消息傳去朝堂、朝堂做出反應的時間,你算準我劫持你走到城西門下時,滿城禁閉的消息就應該到了。
“這樣的話,城門關閉,我再好的武藝也沒用。我出不了城。
“不費兵刃便把我關在了城中,甕中捉鼈,我逃不出生天。”
林夜若有所思地偏頭:“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雪荔:“一開始。”
林夜愣住。
雪荔猜他微瞠大的眼睛,應該是在表達“驚訝”。雪荔不在意,便沉默。
林夜耐不住了:“你是說,當我第一次建議你改道時,你就看出我在耍心眼了?”
雪荔:“嗯。”
林夜費解:“那你不生氣嗎?”
雪荔:“為什麼要為無關緊要的人生氣?”
“我怎麼就無關緊要了,”林夜嘀咕,換種問法,“那你為什麼順着我?”
雪荔:“我沒其他事做。正好我和你順路,就順便看看你的目的是什麼。”
林夜:“……?”
他眼中的笑微收,古怪道:“那你現在看出來了嗎?”
雪荔沒看出來,但她行走江湖,有一條很簡單的通用原則:“你想殺我。”
林夜愕然,一時間不知該問“女匪難道不該除”,還是說“你隻是劫持人罪不至死”。天知道,他隻是剛進城就遇到女匪,感慨建業治安亂之餘,随手幫官府抓一個壞人而已。
他充其量是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的林夜道:“我不想殺你。”
雪荔:“不,你想。”
林夜:“……”
雪荔不想琢磨太複雜的人類情感,她非常随意地做了決定:“你想殺我,那我也殺你好了。”
小公子一趔趄。
雪荔說話間便直接出手,林夜看着羸弱,可他偏臉就躲了她一重拳頭。
在雪荔驚疑他是否會武時,她的攻擊落到他肩頭,激得他側頭悶哼。雪荔趁機鎖喉,欲直接殺他,而她忽見他目光盈盈,似有俏皮笑意。
她不太懂他人情緒,可這小公子每次笑,都沒好事。
雪荔當機立斷向後撤退,林夜偏頭間唇齒一張,壓在舌下的一根針朝前飛出。若非雪荔躲得及時,那般近的距離,針便會刺入雪荔脖頸,要她性命。而她此時即使躲了,那針也沒入了雪荔肩頭。
林夜含笑吓唬她:“針上有毒,小心一命嗚呼哦。”
他以為雪荔會因此收手向他索要解藥,二人從而能有商談機會,誰知鬥笠少女身形隻停頓一下,重新迎上,殺氣更濃。
林夜目光一縮。
那把來自他馬車中的匕首,此時被握在雪荔手中,寒光洌冽,林夜隻躲開要害,手臂卻被撞到。
血迹暈染少年公子的青色紗罩,他見雪荔又要再攻,當即腳下踩偏幾步,錯步仰身後跌撞在牆頭,躲開她的掌法。
林夜提醒:“你不要命了?”
雪荔奇怪:“你不是陪我同歸于盡嗎?”
不然怎麼敢在這麼近的距離用毒?
林夜:“……”
哪個陪你同歸于盡?我此次入建業是有重要事務的!
林夜少有地生出一種吐血感。
少女攻擊再至,他抓住她的鬥笠,靠一重紗的遮掩與她格擋。不能再在這裡耽誤時間了,他捂着受傷手臂的手指動了動,反射性地要出殺招。
雪荔敏銳,朝他望來。而恰在此時,幾步外的巷林道蔭路迂回,粱塵帶着禁衛軍趕來尋找公子,高聲四呼:“公子。公子你在哪裡?我們來救你了。”
纏鬥在一處的雪荔和林夜同時一頓,短暫的停頓帶來些偏差——
她快了一步,他慢了一步。
當她扣着那把匕首刺入他肩頭,一片濃郁血花暈濕他肩頭時,林夜掀開了她的鬥笠。
雪荔本想再近,肩臂卻一痛,感受到林夜那枚針深入骨髓,當真帶了毒。
林夜捂着肩頭的血,發着抖望去。
少女身纖體薄,頰白而眉青,烏黑發絲梳辮貼頰,随風而在臉頰上輕輕一打。鬥笠掀開,帛紗飛揚,露出真容的她站在一地落花中,泠泠如霜水的眼睛不看他,低頭在看她自己的肩頭。
杏花落于她身,像雪淋了水。她狼狽得好漂亮,既不生氣,也不委屈,隻是對什麼都生不出興趣罷了。
……她像那種從深山霧霭中走出來的神秘雪女。
巷外尋人的呼喚聲不絕,追兵将至。巷内簌簌花落,雪荔低頭感受毒素蔓延,思考自己應對此做出的反應;林夜靠牆忍受失血帶來的周身發冷感,心裡卻像被什麼撓了一爪。
林夜知道自己這破身體,估計快撐不住了。
但他無所謂慣了,此時也不慌,還吊兒郎當苦中作樂地想:早知道是這麼好看又這麼聰明的雪女妹妹,他就不出手……不,萬一她作惡多端呢?他下手輕一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