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六萬萬想不到自己一心要救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慘笑:“不拘彼此?那我老母誰殺的,我爺爺為什麼瘋了?和我們一起的人……大家為什麼憤怒?我們都被北周的兵馬搶過擄過,我們有血海深仇。
“什麼百年前本是一家,早就不一樣了。我們不願意犧牲小公子,不願意和北周結親,更不願意辜負照夜将軍。”
林夜好像被一瓢冷水從頭澆到尾,有一時間,什麼都不想說了。
粱塵将手放到他肩頭,無聲安慰他。但林夜豈需要别人安慰?
隻一會兒,粱塵便重新聽到林夜吊兒郎當的輕笑聲:“你為林照夜鳴不平?他根本不在乎你們,不知道你們。”
孔老六激動道:“你憑什麼直呼将軍大名?他不知道我們又何妨,他保護了我們。”
林夜緩緩站起:“你口中的林照夜,守着大散關,難道隻是為了阻擋北周兵馬南下嗎?他的刀刃,在保護你的時候,也朝向更多手無寸鐵的人。什麼人是必須死的,什麼犧牲又是應該的?
“沒有止息的戰争滋生了你的怨恨,還有更多人南望北眺,至死不能歸故土。隻要戰事不停,這都不會結束。個人恩怨不能大過君主之願,君主之願不能大過一國之願。一國之願,才是真正的百姓之願。”
孔老六說不過他,隻厲道:“你不要和我講大道理,我聽不懂!老子瞎了眼,沒想到你是自願和親。你這樣的大道理,去和北周皇帝講,和我死了的親人們講,和我的弟兄們講。
“你去問問北周皇帝——他和你想的一樣嗎?”
孔老六嘲諷道:“小公子,你太天真了。你阻止不了恩怨,阻止不了所有人。”
--
此時的北周洛陽行宮中,北周宣明帝召見一行神秘人。
宣明帝兩頰瘦削,雙鬓花白,枯槁之态如五十老朽。但他才年過三十。
十年前,宣明帝登基,立刻風風火火地投身于執政,盼望建起千秋不世之功。可他身體受“噬心”之苦,一日日衰弱。壯志不酬,南周未亡,他不願意大好河山在前,自己連看到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
燭火擦過宮殿窗棂,信鴿捎來的信落到宣明帝掌中。
黑魆魆的夜中,宮殿之外,站着一位黑衣鬥篷人,乃是“秦月夜”如今的代樓主,春君。
樓主玉龍的身死,并未攔住“秦月夜”和北周皇帝的籌謀。春君将按照“秦月夜”早已定好的計劃,一步步朝下走。
宣明帝佝着背看完信件,微陷的眼窩蘊着一團滿意之色:“很好。南周小公子已經離開建業了。接下來,我們需要試探,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小公子。得拿他的血來試。”
春君:“……我們護送小公子北上,不能對小公子動手。”
宣明帝勃然大怒。
但是他立刻被身體的頹廢拖累得劇烈咳嗽起來。
宣明帝扶着木幾躬身坐下:“聽說玉龍死了,‘秦月夜’群龍無首,你就不想當上新的樓主嗎?”
春君在黑暗中回答:“樓主對我有再造之恩。如今樓主身隕之由尚未查清,害樓主的叛徒也沒有伏法。‘秦月夜’運轉正常,暫時不需要新樓主。”
宣明帝手撐着額頭,掃向映在窗紙上的黑衣人。
他心中瞧不上失去玉龍的“秦月夜”,可如今他兵行暗棋,不好為世人所知。他能放心用的,竟隻有玉龍留下來的“秦月夜”。
好一會兒,春君聽到宣明帝淡聲:“放心,不需要你動手。我送你兩個人,他們會動手。‘秦月夜’隻需按兵不動,裝聾作啞便是。”
春君無言。
春君走後,兩道新的身影立在窗下,用怪異的腔調和宮殿中的皇帝說道:“我們不在乎你們的恩怨,我們隻要雪女。”
宣明帝扶着小幾的手發抖:“朕隻要小公子。”
宮燈一道道熄滅,漏更聲斷,行宮寂靜,宮人早已被遣退。兩方不同的聲音在晦暗風中此起彼伏,透着詭異的癫狂:
“我們帶走雪女。雪女是玉龍留下來的,不屬于你們,屬于我們。”
“北周帶走小公子。”
“……血債血償,複仇之火,必在大周歸來。”
--
和親團中,林夜在那審訊屋中,揪住孔老六的襟口:“如果是,我瓦解他們呢?這種和親,你也不接受?”
孔老六胸口起伏,瞪直眼。
林夜笑:“你怎知道,我阻止不了恩怨?”
他蹲下身,貼在倒挂的孔老六耳畔。
少年烏發白襟,面容無瑕。
林夜側過臉,收斂笑意後,整個人混泥一樣好糊弄的氣質消失殆盡。
孔老六瞳仁顫顫,見這公子眼眸清澈得近乎冷冽,認認真真道:“這一路和親,我會機關算盡手段百出,去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大事,改變整個天下的局勢。
“你有所怨,我有所求。我不管你接不接受,上了我的船,就得聽我的。而千山大道,我絕不獨行。”
孔老六一邊被這小公子從不為外人所知的豪氣震到,一邊想:絕不獨行是什麼意思?拖我下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