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雪臣展信攤放在桌面上,他的目光順着字迹緩緩下行,眉頭緊鎖。
孫端己卻注視着他的雙眼,神情微微緊繃,“殿下這話是何意?”
雲雪臣不答。
白陵沉默地立在雲雪臣身後,聞言微帶嘲意看了他一眼。孫端己面上萬事在握的神情終于消失,他冷冷道:“白陵,你笑什麼?”
白陵反問,“那你方才又笑什麼?”
“笑你們為掩人耳目裝作不和,叫我一眼瞧出蹊跷。”孫端己不客氣道。
雲雪臣一掌撐在桌沿起身,他神情凝重,聞言對孫端己冷淡道:“這封信你從哪來的?孫五,此刻起你口中說辭會影響我對你的看法。你明白本王的意思麼?”
白陵拇指微動,周身氣勢暴漲,劍格頂出劍鞘稍許,刹那冷光一閃,“雖是赝品,殺你夠用了。”
孫端己臉色微變,不明白到這時候太子竟還敢待價而沽。
在他的設想内,雲雪臣缺少助力,在他示好的時就該做出禮賢下士的模樣,而非如此..到底是何處出了差錯?當朝太子軟弱無能,他的消息來自于皇城司長達數十年的監視,豈會有誤?
“殿下,你真的很缺可用之人。像我這樣送上門來的幫手,你會拒絕麼?”孫端己深吸了一口氣,“信不會出錯,我更毫無欺騙你的必要。殿下既然有惑,孫某知無不言。”
雲雪臣指尖按信,他問:“一夜雪先不論。這信中寫的是去歲州鎮稅收細目戶數與賦稅姓名,與武安侯有何幹系?”
白陵聞言上前細看,孫端己道:“因為武安侯調往南境平亂,平的就是這因賦稅引起的亂子。”
雲雪臣驟然想起那日殿前戶部錢惟德說的那番話。白陵亦與他想到一處,二人不約而同道:“南境秋稅!”
孫端己頗為意外道:“看來你們也有耳聞。西南軍節度使使姓蕭,乃折奸侯蕭玉海的兄長,名為蕭玉山。自前朝起,節度使之權就已深為官家忌憚。他們在州道内有四大權,軍,政,财,兼監管下查。而蕭玉山所收取的雜稅,簡直是刮骨三分。前朝有占地稅,當今已經廢除,可他仍按舊制收取留州。商稅田稅之外,仍有八項雜稅。”
他伸出三枚手指,“而這些,蕭玉山僅分出三成奉給朝廷。”
雲雪臣微哂,“莫怪錢惟德說秋稅收不上來,這手段堪稱擠血還要榨餘腥。”
“來白府報喪的人正是蕭玉海和韓無謀。”白陵忽而道。
“而這些正是靈帝朝時候放出去的權。先帝早有收權政令,先是邊陲重将換了人,封侯釋兵權。可先帝猝然駕崩,收節度使的權便擱置到了當今...”孫端己一靜,看向白陵:“兔死狗烹,前任折奸候彈劾邊将擁兵自重橫行無忌才得來的地位,很快他因白衣上京告禦狀入了獄,随後死在獄中。如今官家有心要收權,先是啟用黃一籌,黃一籌卻對圈禁京城心懷怨怼,稱病不出。”
雲雪臣道:“現在輪到白家了。白将軍縱橫沙場多年,震懾四夷,功冠武安。怎麼會折戟在陰溝裡?”
“所謂流寇,是因百姓不堪忍受蕭玉山重稅盤剝才聚集生事。而皇帝本意,卻要武安侯逼反蕭玉山再順手收拾他押送上京。”孫端己捏着薄薄一張紙,“這份稅賬明細就是皇帝的證據,見縫插針的盤剝手段。百姓安得有餘錢再上繳?更不要提蕭玉山手底下官商沆瀣一氣,連他一個小小的親随,在西南地界都有呼風喚雨的本事。殿下眼前所見,是我爹從唐敬持手中抄錄來的。你不必生疑,我爹于他有救命之恩,唐敬持固然心狠手辣,卻也是恩仇必報之人。”
“那這麼說,武安侯的死與蕭玉山脫不了幹系,”雲雪臣看向白陵,疑道:“既然如此,蕭玉海為什麼會親自為白家送信?”
白陵道:“他與聞...我娘似乎....”
他尚不知如何措辭。
孫端己卻道:“我想起來,西都有兩樁風月事,向來為百姓茶餘飯後津津樂道。你們二位不知麼?”
白陵與雲雪臣一齊望向他,白陵神情不耐。
“若無助益,這種事就不必細說了。”雲雪臣道。
“自然有關系,”孫端己倚靠着圈椅扶手,沖二人意味深長一笑,“可是我若說了,你們二位,尤其是殿下,可莫要發怒,更不能治我的罪。”
雲雪臣不知為何,心中有一種“這人性情果然如此”的水落石出感。他眼底浮出了點笑意,“說,赦你無罪。”
這份熟稔來的莫名,他腦海中極力回想這個太子以往是否與孫端己相識,尚未得出結論,卻察覺一道重若千鈞的注視投來。
雲雪臣有時實在無法招架這個橫空出世的白陵暗處望向自己的目光。那眼神或壓抑或熾熱,或迷茫在堅定,然而此刻,那道本該熟悉的目光卻如同淬了雪水,落在身上,讓人生出幾分古怪的不适。
雲雪臣轉頭,白陵的眼神與他一觸即分,等雲雪臣再辨認時,那一切沸騰凝冰的情緒俱已深藏在不動聲色之後,方才須臾間的異樣仿佛隻是雲雪臣的錯覺。
看花眼了麼?雲雪臣疑心。
正在這時,孫端己攤手道:“那我可就說了。第一樁風月乃皇後徐照傾心前任武安侯慕敬山。第二樁則是蕭玉海與白夫人少年時曾有一段前緣。”
這話果然勾回雲雪臣思緒,他微訝道:“武安侯?且慢,慕家當年是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