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人,你這是常年打鳥,一朝被野鷹啄了。”雲雪臣端坐椅中,重重向後一靠,他的目光又涼又輕,落在唐敬持行走微跛的左腿上。
書閣一燈明,唐敬持數度欲言又止。他的神情很奇怪,望着雲雪臣,似乎在估算眼前這個人到底值多少斤兩,夠不夠他傾囊。
雲雪臣率先道:“既然你不願說,那就讓我來猜一猜罷。東川隻有耿家值得你唐敬持親自出面,你可不要告訴本王有人将耿燼的把柄呈到你面前,天子為收舟師大權,又讓你派人去拿耿燼,而最為巧合的是,你唐敬持也遇襲了。”
他語氣中諷意十足,唐敬持一驚,道:“殿下足不出戶,哪怕有探子也不會這樣快,如何得知?”
“果真如此,那你就該清楚白黯為何會在擎州喪命。武安侯,還有你我。這盤棋局中,這三枚棋都是要死的。那夜暴雨瓢潑,兇險至極,審刑院給出的真相卻是一早就定下的日子。況且本王也親自查探過冕陵,墓室中有新翻土層的痕迹,我令人向下挖,找到了一些被人有意掩埋起來的珠玉金銀。到底是什麼樣的竊賊,才會放着金銀财寶不取,而偷走了大量毫無用處的書卷字畫。”雲雪臣靜靜地盯着他,慢慢道:“不知唐大人能為本王解惑否?”
“...”唐敬持神色微變,沉默不語。
雲雪臣冷冷道:“自本王接下冕陵案至今,意外層出不窮,我不信你到現在還不曾察覺有人布局好這一切。冕陵案絕不簡單,唐敬持,白陵一定會解押蕭玉山回西都,你此時緘口不言,待我審過蕭玉山,你就不必再開口了。”
他聲音極低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告訴你,大昭的下一任天子隻會是我。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當今所執掌的江山,快走到頭了。朝中看似一如既往祥和溫吞...可當今龍體欠安到何種程度,我想你也不至于是個瞎子罷?”
唐敬持一驚,良久,終于長歎一聲,從懷中摸出一副空頭度牒,“殿下猜的對又不對,官家信道有些時日,耿燼大肆倒賣道牒梳攏人脈,東川假道士泛濫,其中有個李橫江信衆頗多,慣愛傳些民貴君輕的教義鼓吹百姓造反。東川一帶民衆皆追随李橫江,雖不至于走到造反的地步,然後官家仍龍顔大怒,派我将之捉拿歸案。可李橫江行無定蹤,巧的是,察子報來李橫江盤桓之地那日,恰好是我與殿下相約冕陵那日。當日官家得知消息,命我即刻動身出城不得延誤,臨走時下官隻來得及遣人報與殿下另尋他日共探冕陵,萬勿孤身涉險。”
“可我也是今日才曉得,派往東宮遞話之人連屍首也尋不見了。”唐敬持無可奈何道:“可盜竊一事,事發前并無預兆與風聲,我查遍與此事相關的人也毫無線索。那些屍身皆被不知何種兇器穿心而過,兵器尚查不出,兇手就更不必提。皇城司在暗中行走,也甚少見過如此古怪的緻命傷。入心三寸有餘,前窄後寬,像是峨眉刺之類。”
雲雪臣沉吟片刻,道:“這也有辦法,你明日帶些相仿的兵器來尋我,鄭大人早年刑官出身,讓他幫你掌眼。”
“可那些屍身早已經埋在洪流底下,去何處掌眼?”雲雪臣垂眼以瓷蓋撥了撥茶水,狐疑的唐敬持看不清他的神色。
雲雪臣從茶水氤氲起的白霧間擡起頭來,平淡道:“西獄死牢。”
*
燈燭燒盡長夜,天還未亮。
東宮裡竄進一隻信鷹。
雲雪臣取來一看,上書:“侯爺身中毒箭身亡,三日後回京,勿憂。”
雲雪臣将信紙塞進琉璃燈内,眼睜睜看其燒至一半,又伸手進火中去救。魏南柯怕他傷了手,手忙腳亂地上前掀了燈罩,“殿下您這是做什麼”
雲雪臣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内廷鷹坊是如何熬鷹的?”
“這..小人略有耳聞。不給吃食,與之同睡,時刻關注其舉動,等它耐不住低頭的時候,就成了。”魏南柯不解道。
“可我不喜歡這種威脅與饑餓馴養出來的東西,那不是我要的,哪怕它再聽話,也時刻記着我最初是個什麼人。”
雲雪臣坐在翹頭案後,将這封火燒痕迹嚴重的信妥善安置進緞面匣中,“有些東西,要用更不容易激起它們仇恨的東西去哄騙,譬如一點似是而非的情意與恨意,晝夜雕琢着另一個生靈,直至它們徹底成為你想要的模樣為止。”
魏南柯不明白,“可鷹隼與猛獸無異,稍有差錯便被啄得血肉模糊,這并不劃算呀?”
“你所言不錯。”雲雪臣低低地笑,“可它便會明白,這個世上隻有你無論如何不會傷害它,它将隻屬于你一個人。不論世事如何變遷...那雙翅羽終其一生将隻在你的肩頭停泊,這樣的碩果難道不是稀世奇珍麼?”
魏南柯望着太子殿下冰冷的眼神與唇邊神秘愉悅的笑,心頭驟然升起一股寒意。
他不敢再應聲,讷讷稱是。
幸好此時門外傳來叩門聲,雲雪臣起身道:“進來。”
衛赭大步上前,一膝跪地道:“鄭大人回話,今日申時。還有,殿下吩咐過的另一樁事也已經辦妥。”
雲雪臣颔首,“知道了,切勿走漏了風聲,你去罷。”
日頭偏西,鄭霓下值後出宮往西都衙門走去。待到府中,唐敬持與雲雪臣已在廳堂裡候着,丘存壑親自随同,看見來人是鄭霓倏地一怔,“芳年兄?”
他随即又去看唐敬持也分明疑惑的臉神色。
二人俱不清楚這個太子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鄭霓拱手道:“殿下要我來做什麼?”
人總算到齊,雲雪臣示意進去說話。
丘存壑令衙役打開獄門,死牢内冷寂非常,下了石梯,鼻間充斥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潮腥味。
雲雪臣一指齊整挨在一處的牢室,“我白日向父皇請了一道旨。唐大人,冕陵搜出多少具屍身?丘大人,府司西獄又有多少死囚?”
丘存壑擰着眉頭道:“一百六十八人...”
唐敬持心頭浮出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你要...”
雲雪臣轉身伸出一臂,作勢邀請道:“唐大人,将你記憶中那些人的傷處在這群死囚身上試罷。直到——”
鄭霓心頭一跳。
“——鄭大人勘出是何物傷的人為止。”
在場三人看着雲雪臣那雙堪稱秀美溫柔的眼睛,聲音哽在喉間,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
“不..别過來...!”
慘叫聲戛然而止。
唐敬持抽出峨眉刺,一抹眼皮上這人濺出的血,他舉着峨嵋刺端詳片刻,朝一旁蹲視的雲雪臣道:“這已經是第七種兵器了,都不像。那些人傷口外圓内窄,直刺心腑。我連錐刺都用上了,無一例外皆會破壞皮外傷。”
唐敬持将囚犯推倒在地。鄭霓看過七人傷口,神色似有疑慮,雲雪臣瞧見,問:“鄭大人可是有所發現?”
“按道理來說,但凡兵器留傷,皆會造成破壞皮肉的牽連傷。依照唐大人所言,那創口外寬圓而内銳,而無牽連傷。除非這柄兵器殺人時并未抽出體外。”鄭霓盯着傷口,道:“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丘存壑抹了一把額角冷汗,沒吭聲。
“并未取出體外?”雲雪臣直起身喃喃自語,他俯視幾具屍體半晌,蓦然擡頭,“...唐大人,你我都忘了在你皇城司還有一種東西能造出這樣的傷口。”
唐敬持驚疑,“何物?”
雲雪臣道:“如今宮内,當職監冰井務者何人?”
鄭霓與唐敬持刹那福至心靈,“..冰錐?!”
“可若要将冰錐刺入活人心脈,需得是身具上乘功力的好手。皇城司内這樣的人早已登記成冊,編為精兵親從官,不做尋常親事官與察子邏卒的活。隻接上面派下來的重要活計,當值時出署次數也有記錄,我尚且無權私下調遣,閹人絕不可能随意使喚。”唐敬持解釋。
雲雪臣道:“韓無謀本人便是一等一的好手。”
鄭霓忽道:“魏明德進诏獄後,韓無謀見過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