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敬持沉思片刻,将峨眉刺随手一扔,道:“魏明德為人跋扈,最不可一世時,敢于在朝後當衆言語輕辱武将慕息烽。許多人恨他恨得咬碎一口牙,可他在官家面前幾乎是到了吮癰舐痔的地步。韓無謀卻十分知進退,上至官家,下到宮人,他甚至可以說得上一視同仁的性情平和。若真是他,做這些事于他的地位百害而無一利,為何?”
雲雪臣道:既然當今并不寵信閹宦,緣何魏明德能如此嚣張跋扈?”
“因為那人姓慕。 ”唐敬持話鋒一轉,“接下來的事該下官去辦了,殿下靜候佳音便是。”
天公賞了兩日好晴,忽地刮起了陰風。自東南吹起,浩浩蕩蕩席卷擎州,再由下而上送到了西都。
穆遠修吩咐白陵押送蕭玉山,白黯的屍身被安置進一方漆黑沉重的棺椁中,由大軍護送。這風來得毫無緣由,大軍暫且在西子屏下暫歇。蕭玉山那時聽白陵一席話,臉色隻白得不似活人,隻告訴他,白黯死在一個叫立劍亭的地方。
所謂兵者詭道,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知其能戰則勝,知其不能戰則走。
可兵家也有死地一說,九死無生,插翅難逃。
立劍亭地勢低而四周峭,是個一眼分明的死地,蕭玉山對白陵道:“得知下人來報白黯中箭身亡的死訊時,我渾身冷汗刹那就淌了下來。”
可如今,蕭玉山那張嘴卻如同含珠之蚌,竟也願意跟着大軍回京。白陵心中已有盤算,這時終于有幾分閑暇,正要發問時,狂風呼嘯地盡頭的小道上策馬躍出一藍衣人,穆遠修搭眼眺望,見那人快馬加鞭由遠及近。衆人震驚道:“等等,怎麼是個...”
蕭玉山聽見這話,側首看去,不由得失聲道:“浮燈,你怎麼跟來了!”
白陵看向他。
她打馬至眼前驟然勒緊缰繩,馬蹄仰天,嘶鳴不止,“姓蕭的,好你個出爾反爾的,當初你怎麼對我說的?”
蕭玉山神情惴惴,“我...”
“你就直說,我們娘幾個在家何時才能等你回來!”她不耐煩當空揚起一鞭,破空聲凜凜。
蕭玉山低聲催促道:“你快些家去,自然能回來的。”
她擡起臉冷冷掃過衆人,最終定在白陵身上,“你就是武安侯的兒子?回去可要記得仔細追查兇手,你等誤殺蕭玉山倒是小事,可惜放任那真兇逍遙法外,豈不知便宜了誰?”
一席話畢,她再不留戀,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衆人目瞪口呆,半晌穆遠修才道:“這位是尊夫人?”
蕭玉山苦笑道,“正是内子,海大人的女兒。”
一時間許多怪異或忍笑的眼神落在蕭玉山身上,白陵望着海浮燈遠去的背影:“你們感情很好,不過你該知道,你再也沒機會回來了。”
“身入宦海,便是為我一家老小,有些事也不得不為。一條性命又算什麼。”蕭玉山神情凜然,白陵瞥了他一眼,“這話你還是留着去禦前奏對吧。”
大軍休整出發,行軍至暮,官道上烏泱泱一群人提着爛菜葉和撿來的枯枝堵着去路。穆遠修遠遠勒緊缰繩,喝聲問:“攔道何人?”
白陵高坐馬上,側首問縛在囚車内的蕭玉山,“你認為這些人是來殺你還是救你?”
“有你這麼個高手護送,我死不了。”蕭玉山分明受縛,可他神情閑适,絲毫不怕死在途中的模樣。白陵一甩馬缰正要近前去看,聞言便回頭盯着蕭玉山,“你落在穆遠修手上,卻絲毫不懼,為什麼?”
蕭玉山避開他的審視,哼笑了聲,頗有些油鹽不進的意思。
來人紛紛跪地,為首者道:“回禀将軍,蕭家人搜刮民脂民膏多年,我們恨得咬牙切齒,卻沒有人能為我們做主。将軍今日捉了這老賊,這十裡八鄉的鄉親們哪個不知,大家夥隻想看看這老賊長得什麼樣!”
周遭紛紛附和,民憤頃刻沸騰。
“就想看這老賊是個什麼樣子!”一老者沖向囚車。
不等穆遠修制止,他便朝着囚車内扔進去一把爛菜葉,并高聲罵道:“我家中餓死了婆娘,賣了兩個兒子,才湊的出去歲的上供錢,你這殺千刀的狗賊!”
“要不是你蕭玉山橫行霸道,我們何至于買賣幼子!”
“是啊是啊!”
“砸死他!”
枯枝石塊砸進囚車,蕭玉山臉色鐵青地捂住見了紅的額角,白陵順着這一招看去,下一刻他自馬背飛身沖進人群,一掌按在轉頭欲藏匿身形的陰郁幹瘦的男子肩頭,另一手連敲他背後三大穴位,“你是個還算聰明的殺手,知道聚集起這群百姓才能隐藏你身份。”
他轉頭對穆遠修揚手,“捉住了,走!”
殺手陰森冷笑,“你以為就我一個麼。”
白陵腳下一躍,控制着殺手躍出人群。然而方才罵聲最響的那幾人迅速沖向囚車,穆遠修持槍一指,道:“殺!”
回到西都時,正值晌午,陰雲壓低,天際灰亮,狂風呼嘯。
穆遠修入宮面聖,為防蕭玉山再遇上出其不意的暗殺,一身風塵的白陵竟将蕭玉山押回了東宮,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雲雪臣方才飲過藥,坐在書閣内,對着手中的兵書犯困。
昏沉間,手心一輕,手指一熱。
他悚然驚醒,擡臉入目卻是白陵湊近的臉。
白陵立于案前,見他醒了,低聲問:“怎麼在這裡睡,去榻上。”
“你...”雲雪臣恍惚間,眼前閃過雲端捧着自己手臂的那張熟悉的臉。他晃了晃沉重的頭顱,終于清醒了些,有幾分欣然道:“你回來了!如何?”
白陵的反應卻不如他預想的那樣後退一步細說正事,他臉色冷峻,目光沉沉地盯着雲雪臣微紅的唇,“我能親回來麼。”
雲雪臣驚愕地看他,“不行,你給我——”
白陵低下頭,握緊了雲雪臣的一雙手腕。
雲雪臣面上被突如其來的唇舌相接激出熱紅,那一點紅,幾如胭脂沁入白玉般令人移不開眼。
白陵擡起頭,拇指纏綿悱恻在他唇珠上揉按,而後碾進唇縫裡去。
一線清涎流溢而下,又被人執着帕子仔細擦去。
雲雪臣微張着唇,尚在方才那狂放一吻中震愕。白陵卻已收回手,将手帕折起來貼着心口放好。他眼神精亮,灼灼有光,在雲雪臣耳邊歎息,“殿下,你就喜歡這樣撩撥我,是不是?我出去一趟,許多事想通了。我會很快的,很快用盡手段變強,你不要再找别人。你仍舊是我心尖尊貴無雙,世人不可及的太子殿下,我可否做你唯一的入幕之賓?”
雲雪臣強抑着翻江倒海的心緒,目光發顫,手指發抖地指着他,“你敢..!”
白陵笑了,“臨行前那封信已給了孫端己,他若辦不成,就是他無能。”
雲雪臣沉着臉坐回去,白陵這會卻像個正人君子似的打量着雲雪臣,“看來這會不困了,要聽我帶回來的消息麼?”
雲雪臣胸膛起伏,森然盯着白陵,半晌道:“聽,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