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敬持瞟了牢内的吳摯一眼,眼角眉梢刻薄極了,他揉着眉心,停步道:“我最厭恨這樣心頭有一點熱血,整日不停叫嚣的蠢貨。你以為你與那些布衣百姓有何區别?你憤怒至此又能如何,難不成還要在我面前來一出血濺五步的戲?宮裡那位能瞧得見?吳愚石啊吳愚石,你爹娘為你取這名字真是再适合不過。怎能是我唐敬持戕害東宮...”
他聲音忽然低不可聞,飽含惡意道:“劉據因巫蠱之禍自殺身亡,然而追根究底不過是因武帝脾性愈發多疑,以至宮人密告成風,竟使常融與王弼這等身份之人也敢在君前責太子過失,皇後對宮人切齒拊心,竟也不能妄動殺之。而如今這位,身後既無皇後,也無兵權,你說他不認又能如何?”
吳摯看着他,仿佛察覺到什麼,“唐敬持,你這是什麼意思?”
“若到今日你仍不能擇主效忠,隻抱着一腔孤勇激憤怒言,那餘生在我皇城司牢獄裡老死也是條正路。”唐敬持站直身子,面無表情道,“當初司天監被白雲客冤殺者不知幾何,若不是太子殿下,你以為你今日還能在這裡與我叫嚣?你早就成了那些祭祀叩天殿的無頭鬼。不過可惜,太子眼看着也要倒了,你這條性命若叩天殿裡的人追究起來,好自為之。”
吳摯震驚難言,若是如此,太子為何裝作不認得他?
唐敬持剛走出一步,突然意味不明地打量他,聲音極輕微地道:“若你哪日想好要為太子做點什麼,叫門前守衛來尋我,我有辦法就放你出去。畢竟...你可是司天監的人,真才實學還是有的。當然,若殿下撐不到那時,算你運背。”
吳摯眼瞳驟然一縮,再回神時哪裡還有唐敬持的身影?
他隐約察覺唐敬持話中深意,就在吳摯還在牢獄中天人交戰時,兩日後,牢門竟再次被唐敬持踹開!
吳摯瞧見唐敬持滿面風雨欲來的凝重,他停步在自己眼前,一字一句寒聲道:“今日天不亮,一封急報送進宮城,東川玄天教衆集結三萬人馬,打着營救太子的名義反了。”
吳摯渾身發抖,“這...這不可能!”
“我知道你不怕死,我問你,你想好不曾?”唐敬持語氣殺伐。
吳摯慌亂自語,“玄天教幕後主使到底是誰?這不對,我這兩日蓍草蔔卦數十次,禍亂之源分明是在秋毫宮...”
唐敬持惡狠狠道:“蠢貨,玄天教衆既反,你看上至天子下到滿朝文武誰在意真相?”
“可那是太子....”吳摯愣道。
“若不是太子,他還用不起這個謀逆之罪!”唐敬持一拍欄杆,“今日早朝後,殿下已被關押進诏獄,那地方一旦進去,天王老子也必死無疑。”
吳摯倏然冷靜下來,他抖着手拍門,“唐大人,放我出去,我要面聖,此事一定是叩天殿那群人構陷,一群竊國之輩!”
“面聖無用。”唐敬持冷冷道,“你再想想,可還有其他辦法?”
吳摯急得團團轉,唐敬持冷眼旁觀,良久,唐敬持道:“吳摯,我隻問你一句,你效忠的到底是皇帝,還是大昭江山與萬千黎民太平?”
“自然是後者。”吳摯想了想,斬釘截鐵道。
“好,那我就告訴你,你出去後不要再回宮了,你是一滴清水,若真有心,那就向天下人澄清那禍國的奸臣在何處。隻不過做這件事或許是個極為漫長的過程,然而再如何難也比你死在白雲客的迫害中好。殿下進诏獄前用一個條件換我放你一條生路,我答應他,”唐敬持聲音平平,忽而一頓,看向吳摯:“方士亦有心懷蒼生者,若你無處可去,我願為你尋個栖身之所。”
“吳大人是真君子。”
“我會設法搭救。”
雲雪臣的低語猶言在耳,他将粉身碎骨,竟不忘牢獄一諾。
吳摯腦子裡亂哄哄的,他閉上眼,心酸地點了點頭,“吳某不敢忘太子殿下救命之恩。”
*
次日早朝,滿朝文武不發一言。雲巍立在陸判身後,二皇子雲巍被軟禁了這些年,身上那股張揚之氣被殺得差不多了。
雲啟冷冷打量着這些人,道:“俞乘。”
“臣在。”
“你帶上朕的诏書,與耿微霜聯手平亂,玄天教必須鏟除。你告訴他們,玄天教之首已入獄,束手就擒者仍是我大昭子民。”
“臣遵旨。”
雲啟沉思片刻,又道:“自即日起,恢複雲巍二皇子身份,接手太子遺留事務,不得有誤。”
雲巍不卑不亢,跪地謝恩。
“起來罷,”雲啟神色複雜地望向垂首的雲巍,緩了語氣,“老二,朕放任雪臣關你這幾年,是為敲打你當初心懷不軌。不論你曾想飛煙圖做出什麼,這些年過去。你可知錯?”
雲巍眼圈發紅淚流不止,哽咽着擡頭,“兒臣知罪,兒臣早已知罪,多謝父皇給兒臣悔過機會,若非...兒臣早已...”
年前深秋,雲巍在北宮懸梁自盡,被皇城司探子阻止,并将此事報給雲啟所知。也正因此,雲啟才想起這個“面壁思過”的二皇子。
見他誠心悔過,皇帝也難免動了恻隐之心。身邊皇子有些是登基不久後為平衡局勢與世家女所生,雲啟記恨曾有這樣一段屈辱的過去,從不肯正眼瞧他們與這些妃子。
唯有徐照與陸家女是他親自牽進西都來的。可徐照不愛他,他再如何低聲下氣也得不到美人心。至于雲巍的娘,雲啟眯着眼回想,連那個女人的模樣都記不清晰,然而那份無微不至的關懷卻讓他很受用,連帶着徐照的冷淡都不令他那樣遺憾了。
雲啟歎氣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日後勤勉為政,也算對得起你去世的娘。”
殿前的陸判心下微動,孫次庭咬緊了牙關。
皇帝一語定生死,雲巍十有八九是立太子的人選。
這日散值後,孫次庭沒回孫府,馬車調頭向春歇樓去了。過了秋分後天愈發短,暮時天暗,三樓東邊最裡間孫端己伏案奮筆疾書,與他同桌而坐的是兩個熟面孔。
一個是張弈乾,另一個是被唐敬持放出來的吳摯。案前鋪着張昭國輿圖,朱墨圈起來的部分以小字批語“玄天”兩字,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三十州内,竟無一幸免。
吳摯訝然道:“敢問道長,這副教衆分布州境,您..您怎會知道的如此詳細?!”
張弈乾後靠倚背,劍眉斜飛,他将自己折起來坐進去,端着茶盞答道:“自然是因為,這個玄天教原本就是從我手裡興起的。”
吳摯瞠目結舌,“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