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更天。
望北樓熱鬧如舊,燈火通明。
樓後二裡路處住着望北樓名伶的丫鬟與小厮,居所簡陋,勉強糊口。
這夜無月。
鄭青衣回來時走的是空無一人的後巷,他臉色蒼白,渾身濕透,像個地府回來的鬼魂。他背着個同樣濕淋淋的年輕女子,看那容貌,正是當初服侍鄭青衣的小丫鬟。
鄭青衣将小丫鬟放在榻上,點上油燈,拉上打滿補丁的床帳,那女子面上塗的脂粉已化了些許,他毫不避諱褪下小丫鬟的衣裳,拿泡過熱水的布巾覆在小丫鬟額頭與心口。強忍着淚,輕聲叫道:“碧痕,我們回來了。你怎能答應那群大人物的條件呢?碧痕...”
碧痕渾身肌膚冰冷,幾乎像個死人,
過了整整一個時辰,鄭青衣坐在床畔凝固的身影倏然一動,隻見榻上的女子睜開了眼睛,她虛弱至極,縱然三四層厚被蓋着,牙關仍不住發顫。
碧痕無神地盯着帳頂,神情卻是喜悅的,她氣息低微道:“...我竟還活着,你從此以後再也不必困在這裡,我們可以去南境,聽說..那裡每年春天的桃杏盛放,香氣滿城。那一定很美。我自小在無數人手底下輾轉。沿街乞讨賣藝做過,見過太多龌龊下流之人。若不是你拉我一把,我早已死在那地方。青衣哥哥,雖然你總将我當做小妹看待,可我不想做你小妹...下輩子我還做你的丫鬟,行不行?”
鄭青衣忽然驚恐地看着碧痕自手腕升起來的黑線,“這..這是什麼?”
碧痕溫柔地望向他:“我活不了了,但我很高興。這出戲是我替你演完的,也合該我替你死。”
鄭青衣哀傷地望着她,“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看到你留的信,立刻前往護城河,果然就看見你在其中。我知你水性極好,但...那些人若要殺人,又怎會留活口?”
碧痕凝神回憶道:“兩日前,有個戴面具的男人來聽戲,他派人找上我。與我說,若我能入宮演一出戲,他就能為你與我贖身。若我不答應,他就會強令你去演這出戲,事後還會殺你我二人滅口。他如此威脅,我便知無路可選,隻問他,到底演一出什麼戲,他與我說演一出颠倒的嫦娥奔月,白兔搗藥。”
鄭青衣從未聽聞何為颠倒的白兔搗藥,“這...”
“我也覺得奇怪。那天夜裡,我..我看見天子聖上,”她聲音低下去,似怕驚擾什麼,“一位将軍把我們帶進皇家梨園,我聽宮人稱他殿帥,台子底下坐滿了貴人。我身邊那些戲子腰身柔若無骨,聲如黃莺,當真仿佛姮娥天女。該我上場時,我将朱粉倒進石臼,做出一枚鮮紅丹藥,令廣寒宮中的姮娥服下,下一刻,那女子在台上性情大變,從月宮下凡去尋她的情郎羿。可就在這時...那位..那位聖人卻發怒了,他掀翻案,酒水摔了一地,我擡眼偷瞧,那位殿帥便面如死灰般跟上去。我們這群人也被速速遣退,我心知不對,跟着戲班出了宮門便逃,中途撞上一人,被強行塞了一枚雪白藥丸。我心慌意亂,跳了河水遊出城門,沒想到你居然在....”
鄭青衣哪裡知道其中原委,隻道這無頭無尾的戲得罪天子。他悔恨道:“碧痕...從前我不想讓你知道我來往的人身份,是為保護你。我是無可奈何,已經入局,那些大人物眼裡我們與雞鴨魚肉一般,我怎麼敢不答應。三年前太子找到我,用百兩黃金換我為他試一人心性。我那時一場戲座無虛席,正值炙手,掌櫃生怕我生出異心,賺來的銀子都被他拿去。我可衣錦繡,戴金玉,卻身無分文。無錢為我妹妹下葬,”鄭青衣緊緊牽着她,肝腸寸斷,他眼中逐漸浮出厲色,“...皇族中人機心似海,我在此處為他耳目,多年來守口如瓶,不想還是害了你。碧痕,你要是活不成,我在這世上便再無牽挂,也隻能将我知道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再一死報你的恩情。”
“不..不行,你!”碧痕吃了一驚,掙紮去抓他的手。
啪——啪——
兩聲仿佛助威的拍掌聲從門外響起,而後是年輕男子壓低的聲音,“人間真情當真令我感動。不過姓鄭的,若真是殿下要你丫鬟性命,你以為你們還能等到今日?也太過高看自己了些,你怎麼不問這女子孤身一人,若無我們的人放水留她性命,她能遊出城門?”
鄭青衣呆了一瞬,踉跄起身開門。
門外站着兩人,其中一人作道人打扮,安靜地攏袖站在說話的男子身後。鄭青衣目光發顫,盯着孫端己,“我不管誰害碧痕,我要你們救她!”
孫端己冷冰冰地笑,“這是威脅?”
“不..”鄭青衣撲通一跪,眼中浮出微薄的希冀,“求二位相救。”
孫端己也不答聲,兀自越過他邁步進門。緊跟在他身後的張弈乾扶起鄭青衣,溫聲道:“我們既然來得及時,這女子定然能留一條性命。”
*
夜深四更。
春歇樓的“風雪客”雅間裡,坐着一水面沉似水的朝臣。戶部使錢惟德,權傾朝野的宰相陸判,參政馮禦風,還有一人,是已賦閑在家的俞老家主。
俞乘的爹,俞均仁。
皇帝的眼線不如前些年那般喪心病狂,他們特地挑了孫家的産業,便是為躲皇城司。不過今夜皇城司焦頭爛額,無暇顧及這些。
自俞乘受命前往東川,背後倚靠他的的俞家上下近來十分忐忑。出京剿匪平亂向來是穆遠修之責,堂堂殿前司隻需在西都保衛天子安危。
如今皇帝對俞乘肉眼可見冷淡,卻無人知悉原因。俞家是世家中年歲較近的一脈,他們因先帝入朝,滿打滿算至今不過百年。皇帝與各大世家同仇敵忾,西都便安然無恙這些年。這世上,讓人汲汲營營鑽研的無非是權财酒色,在西都有天子鎮中,一二品大員在頭頂壓着,大權再擠破頭去取也不會比這些人更高。
那便退而求其次,求個财色。就像雲啟心知肚明這些年的苛稅到底是為填飽誰的口腹,國庫常年不盈,難道真是銀子不夠?那是放屁。
層層盤剝便是層層打點,這條财路就是皇帝如此荒唐信道,然而天下還能安然無恙的原因。
朝中幾個位高權重的都清楚,這條流油的路,替天子看門的狗正是戶部使錢惟德。
細數書中朝野換代的禍亂,大多陰謀詭計的亂朝之變,放眼看去,哪有什麼機心深重,無非權與錢兩字,一個轉機,一個偶然,皇天變色。
隻有那些被三言兩語寫完一生的忠臣,背後藏着不為人知的萬語千言。活着時無人在意,隻有死了,才有後世的傾慕者循着蛛絲馬迹去尋前塵。
有人要做佞臣,求一個金玉滿堂的生前。
有人要做忠骨,賭一個千古流芳的身後。
至于值得與否,那便如人飲水。詭谲的是,似乎這二者常常不能齊驅并行,英雄被高高捧起,刀頭沾一絲無辜血就會被人言摔得粉身碎骨。而奸惡之輩,自上而下,不少人在咬牙切齒中,反而寬容許多。
陸判與馮禦風一副犯難模樣,俞均仁臉色難看,錢惟德卻氣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