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雪臣落筆如劍,依次寫下“俞乘”“穆遠修”,又寫下“皇族”“叩天殿”“玄天教”,最後,他落筆處題了兩字“外族”,再依次劃線将這幾個詞連接起來。
張弈乾緩緩正色。
雲雪臣道:“你們恐怕不清楚,世家強權過盛,皇帝要做的許多事,若朝中大臣所代表的世家不同意,這事就做不成。三年來唯一一件讓我們也能看在眼裡的是那棟叩天殿。它在皇宮落成,彰示着皇帝與世家們作對的決心。陸判不是傻子,他哪怕窮盡心血也一定會扶起雲巍做太子。這是我早就料到的事,所以我決定詐死。”
張弈乾露出個洗耳恭聽的神情。
孫端己道:“可這些天過去,隻打聽到皇帝叫停雲巍接任,不聞其他消息。”
“這就對了,”雲雪臣盯着墨字,浮起一絲冷笑,“他們以為皇帝此時年紀大了,是個信道入迷糊塗君王,容易拿捏。殊不知人越老越怕死,越怕死,便對權力看得越重。他興許其他事情上足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涉及皇位,我們的這位陛下還不至于昏頭轉向到那地步。所以他一手扶植起來的方士,光明正大遷進了叩天殿。”
雲雪臣道:“張聽乾此前因與安王走得近的原因,險些被處死。是白雲客出面做說客,張聽乾才能逃過一劫。弈乾道長說過,張聽乾少年時與皇族中人勾結,我想到的第一個人便是雲絡,可很快我就否決了這個念頭。雲絡能安然無恙保住他的平王位置,還被分派到茁州上安,這意味着皇帝一直清楚他是清白的,他的身份是皇帝的眼中釘,可雲絡絕非會謀逆的人。馮沉死前将皇帝排擠血親兄弟的陰暗心思揭開,皇帝暴怒殿前斬大臣,也并未動雲絡一根汗毛。我曾在茁州與上安仔細視察,依我所見,父皇可能更想要雲絡被那群憤怒的百姓生吞活剝了,以免髒了他的手。這說明他并不急着處理雲絡,也正因為雲絡什麼都沒做過,他才饒了安王與張聽乾的性命,這處有個問題,我曾親自前往安王府,雲絡以人皆有不足為外人所道的私事為由打發了我,并未告知我張聽乾為何去尋他。後來我又問他,這私,是他雲絡的私,還是張聽乾的私,他含糊其詞,隻道兩者皆有,與朝廷絕無幹系。”
孫端己想起什麼似的,他看了看張弈乾,神色忽然微妙起來,“殿下...個中緣由,我應該曉得....”
雲雪臣奇道:“你清楚?”
張弈乾不明所以,孫端己便道:“你皇城司隻查大人物,我不夜河的消息卻是無孔不入。兩年前雲絡重金求一枚洗筋伐髓的靈丹妙藥,張聽乾身在玄天教,想來不缺銀子,但他主動跑去上安城,我想還有一層理由。殿下恐怕不知道沈飛鏡與雲絡是至交好友,而您眼前這位弈乾道長,又恰好與沈飛鏡為鄰。張聽乾經年搜捕張弈乾的蹤迹仍不見人影,難保他不會想到龍嶺,既然安王親口告知你是私事,那張聽乾實際要找的人應是沈飛鏡,他以靈藥為由,就是想見沈飛鏡,打探龍嶺内是否有張弈乾這個人。”
雲雪臣不知這一層幹系,微有訝異地擡頭看着張弈乾,他緩緩道:“顯而易見,沈飛鏡并未向他透露消息。”
孫端己笑吟吟道:“看來這個張聽乾是我們打入玄天教的重要角色,隻要将弈乾道長做誘餌,他一定會上鈎。”
張弈乾欣然道:“理應如此。”
“呆子。”孫端己霎時斂容,眼神有幾分冷酷:“你師弟這人僅觀其行事便知為人偏執,況且,我問你,你一人為燒制一夜雪解藥,被良心壓着步步蹒跚着前行,即便如此小心,也死了成千人。你不妨想想,張聽乾那解藥是怎麼來的。什麼理應如此?玄天教無孔不入,理應要我們朝廷裡各位将軍去處置,你一個道士能做什麼?”
孫端己隔空點了點他,威脅地看着他,示意他不允許擅自動作。
張弈乾坐在那裡的身影仿佛凝固,半晌後默默點了點頭。
雲雪臣沖着孫端己揶揄一笑,“那就勞煩五公子貼身盯着道長。”
“貼身”二字咬得極重,孫端己不陰不陽哼了一聲,他的目光順勢落在“俞乘”與“穆遠修”兩個名字上,搖頭道:“這二位是官場上的死敵,手握兵權,勢力此消彼長。為何列出來,你覺得他們有不對之處?”
雲雪臣慢條斯理道:“三年前我與白陵夜闖台獄,謝方奪為防止我與白陵被人察覺,分派了四批人馬以假亂真。我從拒留關回西都的路上,故技重施,那批人馬比我快一步回京,那是隻有我與白陵才清楚的東宮暗衛,首領衛赭也是我東宮的人。更何況那駕馬車其中坐着與我容貌一般無二的易容高手,此人受東宮庇護多年,忠心耿耿。故而我回京動向理應無人清楚,除了穆遠修。事後唐敬持私下告訴我,扣押我的消息從一開始就是從秋毫宮裡傳來的,并非宮外。”
孫端己難以置信,“這怎麼可能?”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一種巫術,便能洞悉數十裡外一人的動向,恰好這種術法,我曾親眼所見。”雲雪臣道:“韓無謀就是這樣死在我面前的,而操縱巫術的人恰好就是張聽乾。”
“護送我進乾州的五百兵馬無故不得入都,他們止步在西都外。我入城門時,隻我與穆遠修二人。此巫術不僅要人心甘情願畫押,發作時還痛苦萬分,若是穆遠修自願承受其威力,他能強忍着一聲不吭我也敬佩他。”雲雪臣道:“張聽乾早已被天子離心,萬萬不可能私下谒見。唐敬持的眼線早已遍布宮内,他确信那日前夜并無一人求見天子,除了滿殿宮人。而因異象構陷太子這樣的大事,一介小内宦恐怕還沒有那個膽量。别有用心者,至少也該是大内侍一流,如今父皇身邊的貼身内侍,叫什麼來着?”
孫端己震驚道:“...思淨!”
雲雪臣目有嘲意,“思淨。一個年不過而立的閹人,你認為他為何得了寵?”
“魏明德與韓無謀先後慘死,大宦官的勢力一夕瓦解,況且思淨也當真是皇帝見其乖覺,随手一指。我從未想過這些踽踽獨行的為奴者還有膽量翻天,并未查過。”孫端己懵了:“你覺得是思淨裡應外合?但是為何?此事若不成,得受千刀萬剮的極刑。損人不利己,他圖什麼?”
“巧了。唐敬持與你所思略同。”雲雪臣道:“就連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也不知他圖謀何在,錢與權于如今這個年紀不算大的内宦而言已經是唾手可得。就算有人用性命威脅他,他就沒想過事後那人鳥盡弓藏,不做絲毫掙紮?他圖什麼?”
似是而非的真相如同四面八方探過來的藤蔓般層層纏繞,割開一層,底下又是一層,令人更加疑惑。
雲雪臣望向張弈乾:“自江道長去後,對這些奇門相術與南川巫蠱有所洞察的也僅剩下一個博學多識的沈飛鏡,可這門與妖術無異的巫術他也聞所未聞。請教弈乾道長,可有耳聞?”
張弈乾眼神一動,擡眼看向他,“靈犀巫咒,修為高深者,能以心有靈犀為憑借,将巫人下在二人身上,其中一人心中所想被另一人所知,傳信數裡不在話下,隻是這二人務必血親相連,極為信任才行。況且,下咒之人絕不會是張聽乾。”
“如此笃定?”孫端己意外。
“修習道術巫術殊途同歸,能修成怎樣的術法,隻與此人的天分相幹。就如同修習上乘武學不止要靠苦學,更要看此人資質,”張弈乾道:“師父曾為我與張聽乾摸骨,他資質上乘是不錯,可靈犀咒高深莫測,他如今年紀,能聽清一人動向已經是天縱奇才,絕無可能修至能以血脈為媒探聽動向的‘同心’咒。”
雲雪臣忽問:“那白雲客資質如何?”
張弈乾:“白雲客是何人?”
“他不是你師門中人?”
雲雪臣與孫端己同時發問。
張弈乾謹慎道:“我門人三十,十五出觀雲遊,二十回觀。白雲客這個姓名卻是聞所未聞。”
雲雪臣神色凜然:“白雲真人在你奉天觀中潛心修行,江道長駕鶴後,皇帝一道口谕以張聽乾性命為挾制,将他從奉天觀召回皇宮。你不知誰是白雲客?”
“我常年隐居龍嶺,已久不聞身外事了。”張弈乾若有所思道:“殿下的意思是張聽乾與此人關系極近,應與我師門有淵源?可有此人畫像,或許是門人改名易姓也未可知。”
“孫骈。”雲雪臣揚眉。
雲雪臣一這樣叫他,準沒好事。孫端己心頭掠過不詳預感,隻聽下一刻雲雪臣微笑道:“白雲客當年為尋你蹤迹,隻見你一面就能将你畫得栩栩如生。硬生生一路找到你春歇樓前。這人的臉是何種模樣,想必你忘不了吧?畫給道長辨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