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燼與白陵親自送俞乘出營,俞乘在耿燼的注視下離開,與白陵沒能說上話。白陵望着幾步開外俞乘上馬的背影,“俞将軍,昔年與你一同在西都任職,擡頭不見低頭見,至今心中所屬唯有一人而已。你也遠遠見過一回,這信,你就交給他罷。”
俞乘險些從馬背上滾下來,頭也不回道:“我知道了。”
他沒有再看一眼白陵,而白陵也并未交待這封家書到底寄給哪一街哪一戶。
或是哪一縷早逝的孤魂。
*
天邊虛晃晃的月亮像冰層底下的一粒燭火,模糊地泛着微光。俞乘趁夜打馬飛奔,直行到夤夜,馳進上安城時,已是凍得手臉青白。
而片刻前還陰晴不定的雲層終于放過了明月,讓冰輪乍破,銀光遍灑。
在這個高曠寒冷的亮夜,亟待發生些什麼。
俞乘不知道,但他的心狂跳如擂。
上安。
上安到了,他進城後得慢些。
一條直通南北的大道,前方不遠便是進城的門,城内更夫敲梆聲應和着他的心跳聲,竟不知哪個聲音更重。
俞乘定睛辨認了一會無人的前路,月光鋪滿一地霜,讓馬錯認,竟不敢走。
他擡頭望月,又低頭看路,久久凝視着。到了上安城要慢些走,這是白陵說的。可是城門已經關閉,他要在這裡坐等天亮不成?
約莫過去兩刻鐘,停下來的俞乘已是凍得牙齒發顫。耳際卻響了一聲炸雷!
神出鬼沒的更夫敲鑼聲不久前還在石牆之中,渺遠得不勝心跳。此刻卻響起在他毫無察覺的身側。
月下盤踞着的城頭黑影像隻夜鬼,風聲呼嘯,俞乘猛然回頭,一道白影站在他身後,手提木柝,看不甚清晰面容。
俞乘與馬一同受了驚,他伸手重重按住搖擺着想要後退的馬身。
白影低聲問:“閣下向何處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俞乘在這難以言說的片刻,他強行穩住心神,咽了咽口水,客氣道:“有人叮囑我過上安城需緩行,或可歇宿一夜,不去也罷。”
這時,那白衣飄得近了幾步,擡頭道:“我名沈飛鏡,閣下與我來罷。”
*
俞乘隐約覺得這姓名似在哪裡聽過,他跟着人從側門進城,今夜俞乘白明白月不僅失樓台,還失深巷。
沈飛鏡在前方帶路,他進城也騎上一匹馬,二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在那曲折迷巷的深處仿佛已到盡頭,卻再盡頭又折拐而出。
直到他們停在一座庭院前,庭院深深深幾許,他似乎跨過五道門,還是四道。俞乘越走越心驚,直到最後一處院裡,無路可走了。
青石磚當真冷滑,俞乘在這股寒意中停下腳步,他望着這條磚路盡頭的屋室。三交六椀菱花的窗格後燈火通明,将窗紙上映出一道黑影。
像是影子戲裡,那個憑空飛上幕後的角兒。
沈飛鏡被夜風嗆了,他沒忍住咳了咳,便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俞将軍,請進去罷。”
俞乘站定,喃喃問:“...這裡頭究竟是誰?”
沈飛鏡不答。
俞乘抱緊行囊,隔着布摸到了信。
“至今心中所屬唯有一人而已。你也遠遠見過一回,這信,你就交給他罷。”
俞乘心頭蓦然浮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戰栗和不可置信,那封家書,難道是...
白陵的叮囑猶言在耳,俞乘定了定神,大步上前敲門。
隻敲響了一聲,門就從裡頭打開。
雲雪臣站在門後,含着一點笑意打量僵立的俞乘,“别後至今,孤尚吃得下飯,殿帥可好?”
饒是有所預感,俞乘仍覺月夜活見了鬼。他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隻能抖着手打開包袱,将兩封信一并呈給雲雪臣,直盯着雲雪臣接了,俞乘這才跪下去,發出一聲深深吐納聲,“臣,拜見太子殿下!”
“免禮,進罷。俞将軍,你既然循着白陵指點而來,便該知道時至今日已經沒有反悔的機會。”雲雪臣走進屏風後一邊拆信,一邊問:“先細想想有哪些我不清楚的事,等人到齊你需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俞乘仍覺不真實,讷讷不答。
雲雪臣燈下将兩封信端詳了一會,哭笑不得盯着白陵交待那行字,揚了揚手,向桌案對面坐着的俞乘道:“白陵就送來一張廢話連篇的紙?”
“是,并未提及其他。”
話是這樣說,雲雪臣卻還是折好信紙貼着衣袋放好。他又去拆耿燼那封家書,翻來覆去辨認,最後他不得不承認這也是一封尋常至極的家書而已。
一刻鐘後,沈飛鏡,雲絡,吳摯,還有久不在人前露面的唐敬持,陸續進了門。俞乘不經意擡頭,猛地站起,盯着唐敬持的目光驚訝難言,“你居然沒死....”
唐敬持冷漠地沖他點了點頭,算打過招呼,幾人依齒序坐下。
雲雪臣屈指敲了敲桌面,示意幾人凝神。他有幾分欣然道:“俞乘,現在開始說罷,拿你知道的所有消息,來換你的命,或者說俞家的生路。”
俞乘的眼睛裡因這片刻沉思而填滿了漆黑的憂慮,聞言慘然道:“太子殿下,雖然您還活着令我喜出望外,可如今您隻能與幕僚們隐居一隅,不要說角逐皇位,恐怕連最有機會握緊兵權的白陵都要保不住了。”
“殿下看。”不等雲雪臣反應,俞乘從袖袋滑出,他的眼中閃爍着令人心驚的光,“我的這枚是臨走時白雲客遣心腹侍臣思淨追上來送給我的。他給了我這枚玉戒,并告知我若想活命,等時機成熟時,用它開拒留關的門。但那都不重要,殿下,重要的是,今日我在耿燼手中也見到了這枚玉戒,而我沒找到機會将這件事的真相告知白重嶂。耿燼是看着我離開的,可我...我甚至不明白他為何要讓我看他的信物。在大昭這座大廈上,這玉戒是無數咬合在一處的被蟲蛀過的榫卯。你知道它存在,卻不知在何處,有多少。”
一陣死寂過後,雲雪臣冷靜道:“白雲客終于要動手了。”
雲絡難以理解,“他要叛國?”
唐敬持道:“白雲客是皇室血脈,他要帝位尚在常理之中;可他若不要帝位,連我也猜不出此人意圖。”
沈飛鏡微蹙着眉沉思,吳摯在這樣的時刻往往隻剩下滿腹憂憤,奈何身為一書生,提筆不能提劍。
“我不知道,”俞乘跌坐回椅裡,神色灰敗,聲音中透出恐懼:“今日耿燼在我與白重嶂面前大義凜然着說什麼捐軀赴國難,我看得出來,他說這話時,是真心這樣想的。可緊接着他又給我看了玉戒,我坐鎮殿前司數十年,無畏無懼,那一刻竟有刹那膽寒。,連信誓旦旦說‘我輩死後,無數兒郎自然會拾起前人的長戈,與敵人一戰’這等話的人也有這東西,諸君認為,大昭如今是怎樣的處境?”
俞乘一刻不歇地說完才發覺沒人作聲。他擡頭,見幾人隻是臉色沉重,卻并無絕望之色。
俞乘又道:“耿燼給我看了信物,還告知我陸判傳信他要殺我。我領皇命來刺殺安王爺,他若真将我殺了,刺殺的事必然落空,是以雲巍沒必要為殺我一人,曲折迂回至此。若隻是陸家的意思,耿燼又為何将真相透露給我?他想要拉攏殿前司主帥的話應該去向慕遠修獻媚,然而他拉攏已經遭貶谪的俞乘,反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雲雪臣擡手揚了揚信,倏爾問道:“且慢,耿燼這封所謂的家書,你打開看過不曾?”
四周俱是一靜,皆看向他手中書信。
俞乘意外地搖了搖頭,雲雪臣于是當着衆人面拆信平鋪在案,他肯定道:“我适才隻當這是封尋常家書,現在看來,定有隐晦之處,否則他早不念孫兒晚不念孫兒,偏俞将軍去時想起寄信,豈有此理?”
可那信上一言一語都是些瑣碎小事與慈愛之心,無論是對光,隔着琉璃,再反複看也生不出其他意思。唐敬持想起什麼似地起身離開,回來時手裡捧着一碗烈酒,他道:“還請沈先生照着耿燼的字迹謄抄一份以備弄巧成拙。”
沈飛鏡欣然答應,他詳察半刻鐘後随手蘸了墨,提筆縱飛,一氣呵成,待寫到落款,通篇墨字的走勢輕重分毫不差。怕是耿燼親自來了,也看不出哪裡不對。
唐敬持這才把那份親筆信泡進酒碗裡,酒氣熏騰,墨迹逐漸脫落,雲雪臣凝神盯着,隻見那紙上顯露出淡紅字迹。
「古來釋盡兵權乃兵家唯一下場,若你想走第二條路,那就回來找我。刺殺安王乃一葉障目之法,二帝不成氣候,不知玄天才是江山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