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釉青确定以孟禾夕極佳的視力，絕不會錯過那一瞬間的失望表情。而他的好師兄一向會給他捧場，馬上就會安慰他說自己還是在意的，并同意快點回去。

隻是，事情并不如李釉青預想發展。

“那你現在告訴我。”

孟禾夕說罷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看着他。

李釉青回過頭，在腦子裡快速飛過“他還會開玩笑”和“人好多快走”後，意識到孟禾夕是認真的。他本想順着話說“好啊”，但現在說不出來，因為孟禾夕真的會讓他在這人流衆多的橋上表演人類憑空消失。

“這裡人太多了。我想告訴你，又沒想告訴他們……”李釉青道。

孟禾夕邁了兩步，在李釉青面前站定。他聲音很輕，隻在靠得極近的兩人之間傳響：“我知道。沒關系，隻要全殺了就沒有其他人會看見。先清場你再說，這樣放心一點？”

“哈？！”李釉青差點壓不住聲音，“也、也不用殺人吧……”

“嗯。可我着急，怎麼辦呢？”孟禾夕的表情一如既往，仿佛生殺之事無足輕重。而李釉青的腦回路兜兜轉轉繞了三個圈，才反應過來方才聽見的約莫是氣話。

他笑着去拉孟禾夕，企圖帶着對方繼續前進：“好師兄，我知道你在意了……我沒覺得不着急就是不好奇，我錯了，咱們慢慢走回去好不好？”

孟禾夕任由他拉手，但腳步紋絲不動。李釉青心中冒出了些許害怕的念頭，難不成他的好師兄真打算把人都殺了給他創造舞台？這下莫不是非得當場證明誠心不可？

他害怕、茫然，而後突然覺得……

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就順着孟禾夕的意，讓這位好師兄高興一下怎麼了？如此一來李釉青也能毫無愧疚的動手。按方知維所說，隻要阻止了霜末降世，千年之後會有比現在多上幾十幾百倍的人活下來。現在殺不殺，最終的工作回報都足夠令人滿意。反正一旦霜末降世，這些人多半也是要死的……

李釉青的思維向着混沌的角落飄去，好在行為仍舊理智，沒落實血殺以換貴人笑的念頭。他看着孟禾夕，那人依舊平靜，仿佛方才的話語和現下的行為絲毫不受情緒控制。他想看一個答案，但孟禾夕深沉漆黑的虹膜隻能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明明隻是一句荒唐話，大概孟禾夕本人都不甚在意，他竟然思考起履行的可能性來。

“你真想現在就知道嗎？”李釉青問道，“我……”

他突然被身邊跑過的孩子撞了一下，下意識回頭一望，往來行人絡繹不絕。

那孩子慌張就要跑走，被緊跟着的家長抓回來向他道歉。李釉青隻能放下腦中的思考一邊示意家長自己沒事一邊安撫快吓哭的小孩，等他被打斷這一遭，再回頭與孟禾夕對視時，他已平靜下來。

這可都是人命，他方才在想什麼呢？

他不想孟禾夕死，這些往來的人也有期盼着他們活着回家的人存在。這裡可不是千年之後，不是所有人都和他家的家庭關系一樣，也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樣。祖父曾經說：人最重要的社會關系就在自己的家庭當中，除了家人，其他人際關系都無關緊要。而他們祖孫彼此間不曾有愛意與不舍，作為這世上最為相關的血親尚且如此，所以李釉青應當對外人更加冷酷。

李釉青并不認可祖父的話，但好像他越不認可祖父，祖父的話語就越發準确。

暫且不提他家，大多數家庭應當是其樂融融的氛圍吧？長輩晚輩互相照顧，彼此扶持。就像方才提着孩子來道歉的家長，有禮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該是怕站在他身後的仙人一個不爽加以報複，怕自己孩子惹禍上身。

尚不存在的危機都令這些人擔心憂慮，親人的死亡更會成為他們撕心裂肺的痛苦。這裡有太多死去後會給其他人帶來痛苦的人了，他們不該随便的死去，若是非要選一個死了沒什麼關系的人，李釉青覺得選自己最為準确。

孟禾夕還有沒有生氣李釉青猜不透，因為方才他被路人撞到，他的好師兄便沒再賭氣和他對着來，輕輕一拉就和他走了。這人一向如此，雖然看起來周身寒氣四溢，觸及也是徹骨冰霜，但隻要堅持着再感受一會，就知道寒冰包裹着的是溫和露水。

就是這樣溫和的人，為什麼會攜帶着滅世的罪因？為什麼要承擔世外之物的苦果？

如果不是他就好了。

李釉青忽地笑了聲，笑自己也有妄想現實可以扭轉的一天。

他帶着孟禾夕穿過人潮，拐進林間小路，在行道邊的石椅停下。即使數量減少，這裡也尚有人流往來。石椅還算幹淨，李釉青拍了拍不可見的灰塵，請孟禾夕坐下，自己倒是單膝跪在人面前。

孟禾夕看着被忽視的兩張空凳子，上面并沒有什麼“坐不得”的标識。再低頭一看，李釉青擡頭望着他，澄澈的眼瞳在天光下亮晶晶的，頗有一種可憐兮兮的模樣。兩人拉着的手有一陣子沒松開了，孟禾夕并未施力，這次是李釉青刻意牽着不放。

這感覺真是怪異，讓孟禾夕不禁懷疑李釉青是否打算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消息，牽着手是為了防止他等下吓昏了摔倒。

能有多驚世駭俗？最可怖不過告訴他其實李釉青是王正缺，是從相見那天起特意裝成這樣來試探的——這種可能早被孟禾夕否決了，所以他覺得再如何不能是什麼大事。于是他道：“你放手。”

“現在不行，我不想殺人滅口，所以還是牽着吧。”李釉青道，“牽着手，術法的作用對象就隻有我們兩個；要是不牽，路過的人都要被帶進去了。”

孟禾夕垂目看着他：“我們要是在這裡消失，不還是要滅口？”

李釉青微微搖頭：“不會的。我們的身體和靈力依舊會留在這裡，消失的隻有意識，短時間不會有人發覺。”他從之前的一時驚駭中冷靜下來，便想起介紹雲遊木封印術的方式不隻有把兩個人直接拖進去，隻把意識部分放入也是可以的。這樣的方式既可以快速彌補他虧欠孟禾夕的答案，也可以避人耳目，保障他的術法不外露。

“術法啟動，會把我們帶去另一個地方。那裡有一片草地，周圍長了很多樹。走進樹林，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邊界，隻能回到中間那片草地裡。天上沒有太陽，但是有光，一直都是白天。有烏雲，霧氣很大，但是從來沒下過雨……沒有人、沒有昆蟲、沒有動物，有一條會吃靈力的小蛇。”

“……簡直像在介紹自己家一樣，不對，家裡我都回去得少。”

李釉青好似那請人來家裡做客又擔心家貧招待不好客人的房主，莫名忐忑着。他垂頭不語了兩息的時間，而後揚起笑問孟禾夕：“你願意來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