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知不覺來到初夏,于熒提前完成了碩士階段的畢業論文,她便申請和當年畢業的三年級師兄師姐一同參加了答辯。剛開始看到于熒,教研院的老師們還覺得這個孩子很稚嫩,就問了兩個比較有挑戰性的問題,看看她的綜合素質如何。沒想到于熒回答得不卑不亢,邏輯條理清楚,頗有一番自己的見解,把各位老師們說服得心服口服。
一收到答辯通過的通知,溫玫立馬給于熒訂了豪華海鮮盛宴,一方面祝賀她順利通過畢業最難的部分,一方面提前給她置辦南極科考的接風洗塵宴。按照既定的日期,于熒回到石城時,溫玫正好在另一個城市出差,徐韬許妍笑稱這頓飯真吉利,導師已經提前知道于熒會平安歸來了。
酒足飯飽後,溫玫特意提醒于熒,她宿舍會來一個不會說話的農學專家,如果對方有什麼需要,就盡量滿足人家。聽到農學專家,于熒的心裡突突跳了一下。回宿舍的路上她一直祈禱,專家不管幹啥她都無條件接受,隻要别把蟲子帶到屋裡來。
等回到宿舍,于熒看到原本舍友的空床鋪旁坐了一個極其瘦削的女人,她身量很纖細,看上去比冰原還瘦。她肩膀上卧着一隻鵲鸲鳥,它的頭部和背部顔色發黑卻有藍色的金屬光澤,腹部雪白,左右翅膀上各有一道熒白的弧線。見到于熒進門,這隻黑鳥發出尖銳的鳴叫,女人戳戳它的頭,它瞬間停止了叫聲。于熒有些拘謹的打招呼:“您好……您就是……學校特聘的農學專家嗎?”
女人轉過身,于熒看到她的臉色還很蒼白,但那雙眼睛裡卻充滿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沉與哀傷。女人伸出枯枝一樣的手指,略笨拙地操作了半天機器,當她停止操作,衣領上的人工智能音響開始播放機械語音:“你好,我是東皇茗。我記得你,你叫于熒,是你和季雪将我複活的。”
“那個……我吧……五谷不分,身邊除了生命力特别頑強的植物,基本上養啥死啥。如果你有什麼需求,及時告知我。”于熒聽到這位東極星的鼎鼎大名,有點小局促。
東皇茗又開始操作機器,不多時音響裡說:“我要你的床鋪,陽光多。”
“行,小事。”話音剛落,東皇茗肩膀上的黑鳥瞬間化為一個體形魁梧的大漢,默默無言地幫于熒和主人對調床鋪。于熒見他手腳條理,輕拿輕放,心思細膩地整理床單的皺角,也就放心由他負責搬家了。
“他叫四喜,我的朋友。”東皇茗的音響繼續說着:“我冬春開花,夏秋休眠,平常可能會有負責采蜜授粉或者以葉子為食的使者過來。”聽到這,于熒對這些個使者産生了興趣:“比……比如呢?”東皇茗慢慢開始羅列:“蝴蝶,熊蜂,還有青蟲什麼的,不過它們隻接觸我。”
想到這些東西從鼻孔飛進腦子裡開始唱詠歎調,于熒突然覺得藤壺鋒利如刀的爪牙刺進皮膚都不算惡心恐怖了。她驚魂未定:“那你可以告訴它們隻在你的範圍内活動嗎?我怕蟲子……”
“放心,有四喜在,它們不會冒犯你的。”東皇茗與收拾完屋子和行李的四喜交換了一個信任的眼神,
月上中天,江甯小院内的櫻桃樹挂滿了晶瑩剔透的果實,他将熟透的果子輕輕剪下,放進精美的果籃。待果籃放滿,他慢條斯理地封好,始終無視院中央被透明的金色石山壓迫到痛苦哀号的沼澤。
于熒的聲音被風裡的塵埃吹來,清晰地落在江甯耳邊,而金色的山似乎察覺到江甯的情緒波動,竟然将江甯所聽放大,正好讓四仰八叉的沼澤聽個正着。“啧,那條魚心理陰影這麼大嗎?”沼澤閉上眼睛,仿佛聽到了什麼令人心情愉悅的消息。
江甯斜睨他一眼,劍指金山微微下劃,泰山壓頂般的重力将沼澤的骨頭碾得咔咔作響,他咬緊牙關,額頭暴起青筋,目眦欲裂。
“我之前警告過你,不要從事毒品這行。”江甯閑庭信步,往果籃上溫柔地纏繞絲帶,纏繞好後打了個蝴蝶結:“沒想到你這次竟然把罂粟的種子和普通菜種攪在一起賣,還專門被我發現。”
金山頂不斷産生飄渺的霧氣,像一枚點燃的沉香,沼澤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快碎裂了。他笑得癫狂,就當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江甯卻把石山輕輕上移了,還順手在院子裡設上了隔絕聲音的封印。解開束縛的那一瞬間,沼澤變成一條被電擊的蛆,瘋狂尖叫。
“我當然不會讓你這麼容易就死掉。”江甯把果籃放到院内的小茶幾,提起自己淡紫色的長衫裙擺,十分優雅地躺在竹子編織的搖椅,不動聲色地問:“于熒怕蟲子,與你有關?”
“沒錯,是我幹的,那場面真的既美妙,又震撼。”躺在地上仰望星空的沼澤笑得發抖,眼裡滿是仇恨和惡毒:“她鼻涕唾液裡都是蟲子的屍體,就連耳道裡都是開始築巢的蟲。你恨我啊,你殺我啊!!我已經迫不及待看石城變成海底城了!!!”
聽到沼澤充滿挑釁的話,江甯臉上波瀾不驚,隻是用手從牆根提起一塊腦袋大的灰石,狠狠砸在沼澤側臉,沼澤被打得偏頭,吐了一地的血與牙。突然間,一股銀白色光芒閃過,沼澤突然動彈不得,張揚的眼神裡多了一分懼色。
來人身着黑色鬥篷,手持一根銀白色長針權杖,權杖最上方末端鑲嵌着一顆燦若繁星的夜明珠。随着來人緩緩将兜帽摘下,他的黑色鬥篷瞬間閃爍起星辰大海般的光澤,露出一張與沼澤一模一樣的臉,隻是眼神比沼澤的兇狠暴戾多了些平和與肅穆。
江甯眯起雙眼,放下了手裡的茶杯:“又是你。”
上次審訊室就是他在關鍵時刻将沼澤帶走,雖然沒有露面,但他承諾會對沼澤嚴加看管。海底城魂始終堅持與大陸城魂友好交往,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主動對大陸展開攻勢。
“他又給你添了麻煩,我很抱歉。”修澤的聲音冷漠而疏離。
“看來西極星的話,也不是那麼讓人心悅誠服。”江甯不卑不亢,從搖椅上站起,微風輕輕吹拂他紫色的外衫,整個人顯得仙風道骨。
聽罷修澤将權杖隐去,大手一揮,銀白色光芒閃過,擰斷了沼澤一隻胳膊。看到自己的手肘反向翻折,出于對主人格的恐懼,沼澤立馬發出滲人的慘叫。修澤點了點他的喉嚨,沼澤瞬間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修澤見江甯沒有任何表示,再次凝結一道冷光,意識到修澤要做什麼,江甯對他搖搖頭:“你就算把他的四肢全部折斷,經曆于熒曾經曆過的一切,也改變不了曆史。”
“這些痛,不及魚茔曾受的萬一。”修澤沙啞着聲音說:“我不是季雪,哪怕靈魂分别投生,本體殺掉複制品即可。如果我的痛能抵消你對我的恨,也不算是無用功。”
江甯并不接茬,來到櫻桃樹旁,輕撫上面的葉片:“與其自導自演苦肉計道德綁架我原諒你所做的一切,還不如研究一下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将你的這些副人格解決掉。”修澤像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将看稚嫩的後輩一樣,眼裡充滿了玩味:“該怎麼做,其實你和黃夏早就知道,不是嗎?”
“我有立場,也願意無條件犧牲沼澤來彌補我犯過的錯,那你們呢?你和黃夏願意讓一直替你們守衛邊境,打擊極端主義與恐怖主義,戰功赫赫的緝毒警玳瑁,也就是宋遠去死嗎?”見江甯始終背對着他,修澤笑得諱莫如深:“據我所知,這顆星球的氣候早已開始升溫,大陸很多沿海城已經開始籌備内遷,石城也不例外。究竟是守着你們的律法和初心,對猖狂的沼澤聽之任之,還是抛棄迂腐的仁義道德,去做對大家都好的事,我期待你們的選擇。”
江甯知道修澤說的是對的,仍然保持沉默。
“沼澤我依然帶走了,希望你們不要讓我失望。”一時間,院子裡亮如白晝,等光芒暗去,江甯回頭,金色石山下的沼澤和院内的修澤全部消失不見。
半夜,下了班恢複貓身的三斤垂着耳朵,自然地從窗戶縫鑽進來,發現于熒換了床鋪。它嗅嗅空氣,找到正确的方向,小心翼翼抱住于熒的腦袋睡成一圈。第二天上午,于熒爬了爬被三斤蹭亂的頭發,睜眼看到四喜鳥跳在她腳邊的被子上巡邏,檢查是否有漏看的蟲類。電光火石之間,于熒一把把炸毛飛機耳的三斤按在懷裡。三斤喉嚨裡發出危險的嗚嗚聲,于熒把它拎到眼前,朝淡定巡檢的鵲鸲偏頭:“人家是東極星的鳥昂~”
聽到于熒的警告的話,東皇茗的音響說:“沒關系,你的貓是個懂事的,我不擔心。四喜平時待在籠子裡,有蟲子的話會飛出來吃掉。”
“三斤以前不僅和蟒蛇單挑過,還把老鷹從天上拽下來,差點把人家翅膀毛拔光。”于熒抱着壯碩的狸花貓,無奈地說。
“它們打不起來,放心。”東皇茗神秘地笑了笑。于熒聞言,慢慢松開了三斤。它狠狠盯着四喜,作攻擊之勢。四喜高傲地扭扭頭,目露兇光,烏黑的雙目死死盯着貓,然後張開尖嘴發出尖銳的鳥鳴。四喜聲音之嘹亮與其身體之憨态可掬瞬間形成鮮明對比,三斤竟然被震懾得渾身僵硬,宛如石像一般。
待四喜閉上嘴,飛回東皇茗的肩膀,于熒揉了揉發疼的耳朵,松了一口氣:“行,不用擔心他們掐架掐得鳥毛貓毛滿天飛了。”
于熒穿戴好下地,東皇茗的音響突然說:“你身上,有棉花和玫瑰的氣息。”
“玫瑰是誤食的,棉花是棉花族長茵棉落給的。”于熒說完,把擠好牙膏的牙刷塞進嘴裡。
東皇茗點點頭,音響回應:“原來如此。”于熒剛要轉身,發現一條青蟲慢慢從東皇茗衣領處爬出,四喜眼疾嘴快,伸頭瞬間就把青蟲吞進肚裡。看到這一幕,于熒頭皮發麻,滿眼冒金星,不動聲色給自己的床鋪上了一層暗藍光幕,加大過濾陌生生物的精度。
盡管植物天生吸引蟲族,但好在東皇茗擁有十足的細心,她洗澡後會對浴室進行全方位消殺,避免有蟲類産卵。于熒每次進入衛生間都被锃光瓦亮的白瓷磚亮得晃眼,甚至還能聞到似有似無的茉莉花香。她想起來自己桌上擺着好幾罐江甯送的茉莉花茶,東皇茗應該從這裡猜到自己喜歡茉莉。
四喜在陽台上的花盆上完廁所,完全無視死死盯着他的三斤,像個莊嚴的衛士一樣在宿舍裡巡邏。看到沒什麼要消滅的蟲,就飛回東皇茗肩膀,乖乖蹲着小憩,胖胖的身體拖着細長的尾巴活像一隻膨脹的大煙鬥。和東極星在一起生活,好像也沒有那麼恐怖,于熒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徹底放心下來。
“對了,我替巨蟻家族謝謝你,它們現在已經順利在紅山地底繁衍生息了。”東皇茗的音響說道,洗漱完的于熒一時沒想起來巨蟻是誰,表情有點茫然。東皇茗耐心解釋:“江甯不小心殺死它們的蟻後,是你給了它們去紅山的信物。你和季雪對我有恩,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定竭力相助。”
于熒不可思議地眨眨眼,突然覺得東皇茗像是精準投放的物資包,她笑着說:“我還真有一件事麻煩你……”
收到答辯通過消息後不久,于熒就接到了另一個好消息,冰原投生回來了。她這次選擇的軀殼是個在感情中屢遭背叛,信心受挫,跳橋輕生的男子。這具對生活失去熱情的軀殼經過行政助手不懈的調養,總算是願意出門吹風見陽光了。冰原辭去了男子原來的工作,轉而化為城市掃地僧,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清掃落葉,人海密集時又頂着烈日悶頭幹活。似乎把自己變成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才能暫時忽略内心深處對爬橋的沖動。
東皇茗剛蘇醒,就接到好幾個城市的求助。沒過兩天,她未來一年的行程就被四喜排的滿滿當當,而她特意将龍城排到了行程第一站。剛到龍城,東皇茗就被冰原死氣沉沉的狀态驚到,冰原的行政助手替他解釋龍城目前的困境:“龍城的棗樹在幾年前不知道為什麼不再蘇醒抽芽。人類專家檢查了很久,都沒發現病根,我們因為語言不通,和族長有很嚴重的溝通障礙。其他城市的買家見遲遲不發貨,都把訂單退了……”
音響的聲音冰冷,東皇茗用眼神補充了本該有的熱情:“我知道了,交給我。”
行政助手将東皇茗帶到一處靜谧的窯洞口,挑起了竹簾。東皇茗第一眼就看到黃土高原窯洞極為典型的半圓弧的天花闆,這樣顯得屋内非常空曠且别緻。棗樹族長頭發花白,雙腿相連,坐在電動輪椅上正準備吃碗裡親手做的刀削面。看到門外有來客,于是将手裡的東西溫進鍋裡。東皇茗先是朝老族長作揖,随後開始打手語:“您就是龍城的棗樹族長?”
族長看着東皇茗的清麗面容,内心産生了極大的親切感,他雙眼濕潤,看了看淡漠的冰原和點頭示意的行政助手,激動地用植物們通用的手語回應:“正是。”
東皇茗突然嚴肅起來,手語打得铿锵有力:“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龍城以誠信享譽天下,你們族為什麼出爾反爾,損害龍城的形象?”
“有不知名蟲子啃咬我們的根,我們說了,但他們不理解我的話,我們沒法溝通。”老族長委屈地掉淚,指了指表情茫然的冰原和行政助手。
“什麼蟲子?”東皇茗疑惑地用手語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