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許多年,林諾都沒忘記那隻手的溫度和力道。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
現在看着屏幕裡的銀發男人,他卻總感覺對方似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某種無關年齡的變化。
“我聽說恺撒元帥的同款義眼,在星網好像賣得特别火爆。”
旁邊的學員在小聲交頭接耳,“好多人甚至去做摘除眼球的手術,就為了能佩同款……”
“那倒也不至于專門摘眼球……”
林諾偏頭想了想,決定把這種變化歸因于恺撒的眼睛。
少年恺撒有一雙非常淩厲的灰藍色眼睛,垂下來看人時,卻又隐約透出柔和。
但在7年前的“星隕戰役”中,恺撒重傷失明,精神力全毀。
于是如今,嵌在他那深邃眼窩裡的,便隻剩兩隻淺灰色的機械義眼了。
雖然是以聯邦最高科技水準打造的可視義眼,但機械帶來的無機質感已經無法消除。
每當恺撒移動視線,那對沒有血肉質感的眼珠,就會呈現一種輕微的遲滞感。
“——謹以德爾斐聖殿、第三行星聯邦之名。恺撒·卡厄西斯在此宣誓。”
屏幕中,銀發男人緩慢擡起左手。
在漆黑的皮革手套下方,映射出聯邦的全息标志。
他一手虛按着标志,一手微觸胸口,率領士兵集體宣誓。
“我必将忠實執行聯邦公民賦予我的偉大職務。我必将全力恪守、維護與捍衛聯邦憲法——”
在凱旋儀式的宣誓環節,士兵們本應該朝聯邦旗幟行注目禮。
但在帽檐的陰影下,無數雙眼卻隻盯着閱兵台上的人影,顯出某種古怪的狂熱。
“我将承諾,向聯邦政府獻上此生最高級别的忠誠——”
恺撒輕聲說。也不知怎麼的,在說到這一句時,男人唇邊,蓦地勾起很小的弧度。
似乎是被逗笑了。
“——并至死不渝。”
……
林諾一個人靠在訓練場後方的垃圾區,軍靴百無聊賴踢着地。
等到腳步聲陸續響起,他才從牆上提起身子。黑眸往上一撩,小紅痣随即躍出。
“十分鐘。不打臉,不打作訓服外的部分。”
他說,“被打哭了也不準告訴教官。”
對面人影晃動,來了五六個Alpha,都是訓練場上的熟面孔。聽他這樣講,嗤地笑出聲:
“林諾,學其他Beta老老實實低頭做人,這6年能少挨多少打?”
林諾說:“等會你就知道我為什麼低不了一點頭了。”
說罷,朝對方勾勾手指:“來。”
整個2048屆都知道,1班的格鬥教官最喜歡的孩子就是林諾。他逢人就吹林諾的運動神經如何驚人,格鬥天賦如何突出,每回期末考核,比上學期又突飛猛進多少。
不過他并不知道,林諾絕大多數突飛猛進的契機并不在訓練場,而是在訓練場後的垃圾區。
10分鐘後,他把最後一個還站着的Alpha騎翻在地,一邊仰着頭止鼻血,一邊利落地用腰帶盲捆對方手腕。
“以後有事可以直接來找我。”
他說,“沒必要對我的舍友搞小動作,很沒品。”
被他騎着的Alpha又吐又咳,還能跟他有問有答的:“我還當你們Beta都能吊成你這樣呢,結果是幾個扇兩巴掌就哭爹喊娘的窩囊廢。沒趣死了,最後就讓他們互毆肚子半小時完事。”
林諾站起身,臨走時沒忘記挨個踹一腳屁股,換來一片罵聲。
才剛轉身,又聽一個Alpha在身後說:“我看了聯賽名單。怎麼,你也報今年機甲聯賽?”
林諾腳下微停,轉過臉來。
那個Alpha正捂着肚子,勉強挪到牆邊。見林諾回頭,他露出一個口吐白沫的譏諷笑容,說:
“你以為開機甲是開挖掘機,會推操縱杆就行?沒受過聯邦的精神力驅動訓練,機甲到你手裡就是塊廢鐵而已。”
林諾沒說話。
三種性别中,Alpha天生就具備較高精神力,Beta中有一部分具有精神力、但數值較低,Omega則是完全沒有精神力。
針對8-12歲的Alpha,聯邦會提供精神力驅動階段的義務教育,旨在引導Alpha識别和使用自己的精神力。
而理所應當般,林諾當年依舊沒能申請到這個項目。
“你最好期待跟我們分到一組。”另一個Alpha說,“自從知道你也報了機甲聯賽,哥幾個就早早準備起來了。我們覺得到時把你從駕駛艙裡拖出來,扒光衣服,吊在機械臂上繞場三圈,應該很能活躍現場氣氛。你覺得呢?”
林諾本來都已經要走,軍靴原地打個轉,又走回來。
Alpha:“分不到一組也沒關系,畢竟我們Alpha之間隻要互相通個氣……好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反關節技總是會讓人劇痛難忍,Alpha被他用膝蓋壓着胳膊,按在泥裡,眼淚和汗水一下撲簌簌往外亂飚。
林諾挑唇:“真是稀奇。從沒見過哭着放狠話的。”
又加重力道,低聲說:“說再也不會來找我舍友麻煩。說!”
Alpha:“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快松手,我c!”
他始終很講信用,幾個Alpha露出作訓服以外的身體部分,都沒有明顯傷痕。
但對方就明顯不講武德了,一記暗棍,把他手背抽得腫起一座山。
林諾一邊往宿舍走,一邊低頭偷偷吸手背上的淤腫。他很希望下午上課時不會被教官發現,然後扣他學分什麼的。
一推門,宿舍裡的說話聲猛地一靜。
三個舍友都是Beta,這會兒仍坐在滿地狼藉中,佝偻着背,用治療射線照射疼痛難忍的腹部。
見林諾進來,他們同時看他一眼,又默默低下頭,不去跟他搭話。
林諾走到自己床前,腳步微停。
宿舍裡有一張公共書桌。而他之前放在公共桌上的東西,已經被全部丢到他床上了。
“我請你以後盡量少出點風頭。可以嗎?”
一個舍友在他背後說。
“讓一下他們又不會死的。”
而林諾彎着腰,把床上的東西收進行李,再把那副很舊的屏蔽耳機小心放好,就将行李提起來。
“我去申請換宿舍。”開門時,他對幾個舍友說,“以後沒事了。”
行李很重,林諾腫起的那隻手有點疼。
于是他就換另一隻手拎,傷手小心揣在褲兜裡,總之還是酷酷的。
“想一個人住不可能,已經沒有空宿舍了。”
指導員跟林諾講,他和林諾的格鬥教官是好朋友,還是想盡力幫他,“隻有空了一張床的宿舍,舍友是三位德爾斐信徒。
“你……可以嗎?”
指導員語氣比較委婉,但林諾一下聽出對方話裡的意思。
聯邦實行宗教自由政策,軍校招收有各種信仰的學員都不奇怪,但唯獨德爾斐信徒,似乎很難跟其他學員相處融洽。
他們的日常習慣、生活作息,都相當我行我素。軍校每年都會收到大堆聯名投訴,要求讓德爾斐信徒們單獨住一棟宿舍樓。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在聯邦沒人敢去動德爾斐信徒,就算是那些Alpha的議員老子們來了也一樣。
于是他點頭說:“我沒問題。”
他從指導員辦公室出來,兩個機甲系學員從他身邊經過,正一臉興奮地讨論:
“所以恺撒元帥現在是在宙斯要塞常駐?還是已經回地球了?”
“他很少回地球的。沒作戰任務的時候,都是在各個要塞或者星艦上訓練部隊,我估計這次應該也一樣……”
“我去,那離我們好近……不知道他有沒有可能來機甲系開課指導……”
手背還是有點疼。林諾用力甩了一下,又悄悄放到嘴邊舔舔,想等到了新宿舍再用治療射線。
然而痛感愈發劇烈。
然後在某個毫無預兆的瞬間,一下攫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嘈雜的人聲突然放大百十倍不止,頭頂的白熾燈爆發出磁線爆般的光圈。
有學員發現他狀态不對,好心過來問他,可是嘴巴一開一合,林諾愣是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
他迅速摸到牆邊靠住,開始快速翻找行李裡的耳機。
學員:“……怎……你沒事……”
林諾摸到包裡的屏蔽耳機,兩手發着抖,努力戴到自己頭上。
耳機持續輸出一種特殊頻率的白噪音,他閉眼凝神聽了好一會兒,才感覺那些誇張的光線、噪音和痛感,都開始緩慢降回正常水平。
“不好意思,”他低聲回答,“剛剛沒聽清。”
但那個學員早已撓着頭,自讨沒趣般走遠。
“好拽哦……這會兒又沒星艦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