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後慢慢地,慢慢地擡起來。
他才剛踏出隊列一步。
胳膊就被一把抓住了。
“……”奧利弗抓着他,呆呆張着嘴,“……操。你幹什麼去?”
教官清點過低年級人數,現在正往高年級去,暫時沒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什麼。
而林諾看了眼遠處的兩名士官。他們正背對着隊列,跟預警艦駕駛員做最後交涉。
于是他用力掙了一下胳膊。
掙開了。但下一秒,卻被更多的手抓住。
那是隊伍裡的幾個同班Alpha。也正用跟奧利弗一模一樣的表情,張嘴看着他。
此刻人造太陽已經熄滅,天光猩紅如血。
他們在遠方連綿不斷的轟炸聲裡僵持着,直到一個懸浮擔架急匆匆撞上,擔架上咕咚一聲,摔落半截軀體來。
擔架機器人兩手一撈,把那半截紋絲不動的身體撈回,又朝臨時醫療區疾馳而去了。
林諾說:“放手。”
“林諾,你不要開玩笑。”
一個同班Alpha說,“預警艦馬上就會起飛,三個小時後到土星環城。土星環城的通訊暢通,所以你的家屬肯定已經在往土星環城趕了。我們隻是學生,是未參軍的預備役,在這個時候撤離,沒有人會指責我們的。”
林諾的表情沒動,在聽見“家屬”兩個字時,咬肌卻一點點繃緊了。
可是他在空中偵察了12小時,什麼樣的慘狀都見過,如今隻覺得眼皮底下泡着濃烈的血,不管睜眼閉眼,都是正在槍下哀嚎的絕望人群。
緊接着,就是那破碎的戰神金杯徽章——那書包一看就知道屬于小孩子。他又是誰的家屬,誰的夥伴,誰的快樂源泉和苦惱?
他是否也曾寫過“以後也想要成為機甲師”,寄給他心目中的Beta英雄?
他是否也曾在決賽時被父母托舉,往戰神金杯裡丢過禮物?
英雄守護人民,機甲則是最好的戰友——對他來說天經地義的道理,一天之内就被徹底傾覆。
但是,不管他們再怎樣說世道變遷,道理就是道理。
道理是紮根在長河底部的磐石,沖不垮也推不走。
如若事到如今。沒人再願意捍衛它。
……他就去當那個最固執、最愚蠢的捍衛者。
“放手。”林諾的嗓音微微沙啞,“我還沒有參軍,不适用于聯邦軍事法。我以自由公民的身份參加救援,最多也隻會挨一個校内處分。”
他輕描淡寫地說“挨處分”,卻并沒有說出那個最可怕的後果。
“指揮系,準備登艦!”前方的教官在催促。
未曾想最先放開的卻是奧利弗。
他低低說:“我跟你去。”
“不行!”林諾立刻拒絕:“你太弱了,會死在交戰區的。”
奧利弗:“……”
“學霸,我的模拟戰成績是全班第2。我跟你總可以吧?”
又一隻手松開。
緊接着,林諾胳膊上的幾隻手都松開了。
有人選擇默默退回隊列,有人則開始掏戰術背包裡的防彈衣。
然後系緊鞋帶、調試夜視鏡。
林諾還沒成熟到能負責同齡人的命的程度,心頭一震,就想把他們全部踹回隊列裡去。
就見一個系着鞋帶的同班Alpha,突然被從地上提了起來。
“低年級都回去。”一個機甲系學姐手裡提溜着人,語氣很冷,“打進決賽圈了嗎?一個兩個就想着逞英雄?”
林諾愣了一下,定睛細看,才發現對方是16強賽的紅方狙擊手,還跟他打過很好的配合。
緊接着,又有幾個高年級學員走過來,都是聯賽裡的熟面孔。
16強賽裡的紅方指揮官,随手丢給他一隻戰術頭套,能把整張臉遮得隻剩眼睛。
“對面是真星盜和真叛軍,不是什麼賽場選手。”
他淡淡說,“如果還想保家人平安,就算隻剩最後一口氣,也得先把臉打爛再說。”
說着,他又笑笑:“如何?還敢去嗎?林諾學弟?”
林諾沒吭聲,隻是悶頭試戴戰術頭套。
試戴完,他才發現紅方指揮官手裡,也并不隻有給他的一隻頭套,不由又怔住了。
“記得在班裡找個人給你打掩護。”
藍方突擊手一邊收緊防彈衣,一邊從他身邊走過去,“不然打到一半被家屬開喇叭喊回去,很丢臉的。”
林諾沉默片刻,一點頭,拉緊了戰術手套。
他此刻心中有忐忑,有焦灼。腦中閃過小叔給他酷酷裝秋褲的畫面,也有銀發戀人溫柔的吻——
但更多則是一種沉靜的、笃定的釋然。
在被痛苦與困惑折磨一整天後,他知道,這就是他想要的。
不過林諾并不知道的是。
此刻距離他成為木星環城17進17出的傳奇戰神,還有3個小時。
***
叛軍入城的第13小時。
全體軍校預警艦起飛。兩名士官在艙内再次檢查,最終在窗邊角落發現了林諾的身影。
少年靠坐在白天的角落裡,卻已經兩手抱着胸,低着腦袋睡着了。
艙内的燈光很亮,他把外套蓋在頭上,隻露出幾绺黑發。
身上的定制軍服有點皺巴,但依然可以在胸口看見軍校編号。
一個士官點點頭,開始向恺撒彙報。
但另一個士官想了想,邁步過去,想将少年頭上的外套掀開。
“我剛剛在隊列裡确認過臉。他的确上了預警艦。”
前一個士官攔了他一下,并用下巴指指窗邊的偵察陣地。
他的意思是,林諾今天連續偵察了12個小時,精疲力竭是正常的,這個時候就不必再去打擾他。
但另一位士官明顯不這麼想。
他把同僚的手推開,然後重申這件事的重要性:
“元帥一個小時前,就已經等在土星港口。你不會想讓他失望的。”
就大步朝窗邊的少年走去。
“——全體教官,注意警戒。部分叛軍正在往港口方向移動。”
兩個士官對視一眼,同時給爆能槍上膛,回身趕往甲闆警戒。
窗邊的奧利弗緩慢松了一口氣。
不光是他,周圍一圈學員,都心有餘悸地擦了擦汗。
雖然不太明白這兩個眼生的教官,為什麼唯獨對林諾如此執着,但好在有突發情況,否則他們還得絞盡腦汁打掩護。
奧利弗穿着跟林諾換來的制服,使勁吸住腹肌,模仿林諾的細腰,并決定要把這個姿勢保持到入港為止。
他懷裡還有一封林諾臨時寫的親筆信。
大緻意思是請求恺撒不要為難兩位士官,一切都是他一意孤行雲雲。
不管是扮演還是帶信,都是奧利弗自告奮勇接下來的。
一方面是真的很想幫上忙,另一方面,他聽說恺撒元帥性格很好,脾氣也很溫和。
想必知道自己接班人的選擇,一定也是會特别欣慰,而不是突然暴跳如雷什麼的吧——
奧利弗一邊為林諾祈禱,一邊激動地想象着。
等到林諾他們平安回來,他肯定還能向恺撒蹭個簽名。
……但别說還真别說。
他默默嗅着人家的制服外套。
林諾這小子總把衣服洗得香香,一班Alpha摸爬滾打的汗臭味,他是一點也沒沾上。
目光偶然掃到翻領下的某個縮寫,他一時摸不着頭腦。
……CC。什麼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