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諾兩隻掌根全破了,創口很深,血汩汩順着手腕流下來。
陳九叔回頭低吼:“——醫療箱!”
……又一樁謊言。
無窮無盡、漫無止境的謊言。
他甚至不知道,這是否就是他要面對的最後一樁。
明明他已經離木星環城這麼遠。可他總覺得,自從逃離莊園、沖進黑壓壓的雲霄。
那場黑色風暴,便再也沒有停歇的一刻。
***
“秘密調查局的斯特林局長,被發現在安全屋自殺身亡。調查局總部目前被第四艦隊地面部隊完全控制……元帥?元帥。”
參謀出聲提醒。
而坐在長桌首席的銀發男人,這時才輕微動了一下金屬眼珠,指節支撐下颌的姿勢未動:“繼續說。我在聽。”
“針對調查局特工的秘密審訊和抓捕,也已經正式開啟。”
另一位參謀說,他目光不由越過長桌,很小心地碰了碰門邊一個眼熟的人——如果他沒記錯,那應該是恺撒的副官。
他像個囚犯似的被警衛隊押着,雖然沒有戴鐐铐,但神情非常灰敗。
而恺撒一直帶着他,不管是議事、審訊,還是據說秘密搜捕一個從莊園逃走的人。
從副官幹涸的嘴唇和憔悴的臉色,能猜出他這幾日大概滴水未進。
“根據您的命令,審訊以查出當年對冥炎進行過不正當幹預的特工為優先目标。”參謀繼續說,“我們相信馬上就會有答案。根據部分口供,可以暫且劃定範圍。調查局為了掩人耳目,似乎更傾向于把這種髒活留給叛逃的特工做。任務完成後,處死也會相對便捷。”
“我不妄想他們會留活口。”恺撒說,他這些天始終略顯遊離的眼神,終于在談及冥炎時開始聚焦,“這其實并不重要。我們當年失去了多少人,杜蘭德?”
杜蘭德:“第一艦隊機甲特種部隊,共有18支現役部隊進入戰場,每隊人數超過5000。星隕戰役後,包括隊長在内的已知幸存者,共計43人。”
“你看。”恺撒朝那名參謀攤了攤手,“我們是軍人,我們信奉的從不是德爾斐聖子,而是血債血償。秘密調查局的現役特工全部加起來,也隻夠用來填6支機甲部隊的債。最高議會的議員和全部家眷加起來,大概夠填10支左右。那麼剩下的一萬人,以及我的精神力和眼睛,總得有對應的人數為此負責。執行特工或許已被處死,但我們依然可以從他的社會關系裡找答案。”
參謀低頭應聲:“我們會忠實執行您的命令,元帥。”
恺撒确定了首席執政官的交接程序,便傾身站起,朝門口走去。
目光掃過灰頭土臉的副官,他的左胸口依舊掠過幻覺似的痛楚。
為了後續的内戰,他分明已經忍着不耐躺進過治療艙,把槍傷完全治療好了。
計票系統已經停止,就算是最堅決的政府派也明白,首席執政官已成他的囊中之物。
但靈魂深處的暴郁感翻滾不休。
恺撒坐上懸浮車,剛要命令駕駛員開車,又皺了一下眉——他發現當工作結束後,他并沒有地方可去。
“去塔伊那亞大樓。”
恺撒神色如常,說了一個地名。
懸浮車便平穩啟動,開往這座位于邊郊的秘密監獄。
他在地球和各個星環城都有自己的審訊場所,塔伊那亞大樓就是其中之一。
當踏進大樓地下森冷的通道,他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那是一隻沒有指甲的手。
恺撒擡起軍靴,随意一踢,将它踢到牆邊去。
濕黏的血腥氣猛沖進鼻腔,正如他數年來頻繁出入這裡時一樣。
可在無人的角落,依然幻覺般飄出一縷幹淨的皂香。
本已經被感官适應的血腥氣,突如其來變得腥臭不堪,幾近讓人作嘔。他沉下義眼,胸口暴郁更甚。
“長官好。”審訊官依次朝他行禮,“我們已經找出了一批可能的計劃親曆者。您的機甲被植入精神力熔毀程序時,很有可能是在2939年,隻是直到星隕戰役時期才被啟動。當時冥炎因資産分配問題,被強令停駐在地球港口機甲庫。或許這讓調查局的改造工作變得更加簡單。”
2939年,恺撒略回想了一下。
他當年18歲,才剛入伍兩年,除了一場搗毀星盜集團的快速戰役,似乎沒參與過什麼特别出挑的戰争。
然而即便這樣,享有軍校聯賽全勝冠軍的名氣,秘密調查局還是早早盯上了他。
他弓腰走進低矮的囚室,看了看刑架上慘不忍睹的軀體,又随手翻了翻對方的檔案。
少頃,恺撒突然用一種很溫和的語氣,說道:
“我的副官也有一個這樣大的女兒。他以前說過,他甯可去切兩百根異星觸手,也不敢面對小女兒的青春期。真有那麼可怕嗎?我還從沒養育過孩子,異星觸手就是我見過最可怕的東西了。”
架上的人大張着嘴戰栗,剩下的軀體都在發顫,什麼話也說不了。
有十幾根特殊電極,直接跟那人的大腦相連,這是審訊室新開發出的一種創意手段——電極會反複刺激大腦的特定區域,讓對方産生畢生最痛苦的幻覺。
“都看到什麼了?”
恺撒走近他,用戴着皮革手套的手,輕輕扶正他的臉,“告訴我吧。為什麼一直在哭?你可是受過審訊訓練的。噓……不哭了。區區幾個噩夢而已。夢和現實是相反的,不要怕。”
審訊官在旁恭敬地觀察着。就見銀發男人返身拿了那人的光腦,翻看一會兒,囚室裡亮起一個視訊光屏。
光屏裡的女孩抱着小狗,非常生氣地朝他說:“爸爸!你到底什麼時候回家!”
“啊……啊……”
刑架上的人挪動着肢體,幾乎被淚水泡瞎的雙眼,一下子亮起來。恺撒微笑着看他,像是也在由衷為他高興。
但随着那句“爸爸!你到底什麼時候回家”循環播放,那人的神色逐漸從快樂轉為驚恐。
那并不是實時視訊。而是一段過去的視頻。
而最可怕的是,他聽見從一牆之隔的囚室裡,傳出了跟視頻中一模一樣的聲音,但非常凄厲,已經不似人聲。
“給我一個名字,紮因特工。”
恺撒說,“你參與謀殺了近百萬我的同僚和部下,将他們埋葬在親人永遠不能前往吊唁的異星,這會兒卻又緊咬一個名字不松口。是想贖罪嗎?但你的良心若能來得更合時宜些就好了。”
隔壁傳來的慘叫聲愈發微弱。恺撒又湊近些,讓對方看清自己的金屬義眼,低沉道:
“我在戰場上生挖出了我的眼珠,才能換上如今這雙方便的眼睛。我知道在星網上,同款義眼一直非常流行。或許你的女兒也會很喜歡的。”
他轉過身,作勢要去往隔壁囚室。
就聽身後的人喊了一個字:“林……”
恺撒回過身來。他知道魚要吐鈎了,便拉過一把椅子,挂上大衣,好整以暇地坐着等候。
但受刑者的表情卻很古怪。
他用泡腫的眼睛注視恺撒,既像是一種仇恨般的快意,又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林成宇。”受刑者說,“去吧,把他的家眷全都翻個底朝天,然後一個個釘在刑柱上,腦子通上電,全都電個屁滾尿流!你會高興壞的!哈哈哈哈哈!去呀!去電瘋他吧!你就知道自己是卡厄西斯小醜、卑賤的白毛雜種了!”
恺撒沒動怒,隻是稍稍偏了下頭,讓審訊官去調檔案。
他隐隐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不是一種聽過全名的熟悉,而是似乎聽過同字輩的取名。
但審訊官回來時,是跟幾個參謀一塊回來的。
參謀們剛從别的審訊室趕來,臉上都有種惴惴不安的神色,一個人甚至先攔了一下檔案,對恺撒道:
“不會這麼巧合的,很可能是他們事先串通好的陷阱。您的警衛隊已經先一步去取證,一切都要等證據到位。”
恺撒目光掠過對方攔檔案的手,參謀便立刻驚懼地向後縮手,低頭肅立。
他接過檔案,目光大緻掃過林成宇的檔案,知道這是30年前叛逃南境的特工,于11年前在地球被抓獲。
妻子則是一名極其卓越的機械師,符合能夠把精神力熔毀系統植入機甲的嫌疑人畫像。
檔案繼續往下翻,露出家庭關系,恺撒的眼珠,在一個名字上猛地停住了。
同胞弟弟的名字:林成彬。
他并沒有繼續往下滑,而是堪堪停在同輩親屬一行上。旁邊的參謀還在急切地說:
“這種巧合是根本沒有道理的。‘暴風眼’計劃是5年前制定的,林諾入學則是在7年前。阻止他進入機甲系的顧問來自以太集團,報名聯賽是他自己的決定,選擇他作為目标Beta,則是您的偶然決定……”
參謀的嘴巴在快速開合,但在恺撒看來,對方像按了靜音鍵似的,一直沒發出什麼聲音。
有很多名詞和句子,在大腦中毫無章法地亂竄,最終将腦海塗鴉成漆黑亂麻。林成彬,中央軍校,以太集團,感官超載,訓練場偶遇……
他在受刑者看笑話的目光裡,從容地站起身,甚至還給了對方一個和緩的微笑。
然後,他先去隔壁囚室,“砰砰砰”地開了三槍,讓尖叫聲戛然而止,又回到這間囚室,取自己搭在椅子上的大衣。
“……殺了我!!殺了我!!!恺撒·卡厄西斯!!!”
恺撒把受刑者的嚎啕聲抛在身後,跟警衛隊通訊:“我要更多除口供以外的證據。視頻記錄,虹膜記錄,調查局的密令記錄。杜蘭德,如果你在審閱那些證據以後,認為我會做出同樣決斷,那就不要猶豫。來找我報告時,直接把副官帶來。”
他平生第一次,幾乎完全把決策權交到别人手裡,而自己則坐在宙斯要塞的狹窄卧艙,靜靜等候着。
卧艙沒有開燈,書桌和木椅的漆面上,還有一點類似蠟燭灼燒的痕迹——他上回在這裡給一個人慶祝19歲生日,慶祝到最後光顧着壓槍袋了,所以蠟燭都沒吹,直接把木質面燙了個洞。
就這樣在黑暗裡坐了近十個小時,辦公層的門發出一聲嗡鳴,向兩側滑開。
恺撒起身,因為坐得太久,略微感到有些頭暈。他走出卧艙,迎向身披重甲的警衛隊。
他們的身形非常高大,因此,當他們沉默讓開以前,恺撒甚至都沒看見被押來的副官。
副官緩緩朝他跪下了。
他舉着雙手,擋在自己的面門前,用一種幾乎微弱如蚊呐的聲音,發着抖地說:“我有……三個孩子……”
恺撒打開槍套,取出爆能槍,上膛。
在此期間,副官一直在艱難翕動唇瓣,兩手舉在槍口和自己之間,反複喃喃着同一句話:
“……長官,我事先并不知道……我有三個孩子……長官,求求您……”
恺撒把槍口壓低,最終對準他的前額。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