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周行也不是一到北境,就手眼通天的。
他帶着季懷仁剛到那會兒,灞州還是朱太守的天下。朱太守帶着人親自來迎的他們,吃住一應安排俱全,就是一點都不放權。
灞州府上下的官員都是這一個态度:尊敬有加,高高供起,但不允許他們插手任何實際事物。
像養金絲雀一樣。
軍方,那時候容周行剛剛拿着昭文帝的旨意從北境樓家手中接過了天問。樓家忠君,對他沒有一點為難,隻是幾十年的邊緣化,使得當時的天問在北境軍中實則形同虛設。
軍權和政權,容周行一樣都摸不到。
他在這個時候回歸了自己的老本行,教書。
朱太守嚴防死守,就是低谷了官老爺們望子成龍的心切之情。
大梁一朝,三年一屆科舉,其中,鄉試是由各州府獨立命題閱卷,但鄉試入圍之後,上京參與會試,就是由金陵命題,由金陵的主考官閱卷。
此處存在一點對灞州此類偏遠地區的不利之處。由于與金陵之間路途遙遠,對文辭章句的審美分野很大,流行于北境的文風并不受到禮部閱卷考官們的認可。因而,每年從灞州選拔入京會試的舉人們,很少能拿到亮眼的名次。
要說對金陵推崇文風和科考出題方向的掌握,無人能及三榜狀元容周行。
容周行一開始是自己私設學堂,教幾個民間的讀書人,後來消息傳開了,誰都想要上這個“金牌補習教師”的課,朱太守不得已,把容周行請進了灞州官學。
從此,針對容周行和季懷仁的權力防線開始崩塌。
雖然事後看來,容周行彼時去灞州官學教書純粹是時局所迫,但江秋總覺得,這也不盡然。
直到如今,左手天問,右手灞州行政權的容周行,每月還是會定時定點去灞州官學講兩堂課。但他不再講“科考的三種出題套路”和“昭文年間金陵文風變遷導論”,而是講一些純粹的聖賢四書五經。
于是課上的學生寥寥。
江秋隻要人在灞州府,就一定會到。
容周行專門和他說過,這課确實無趣,他要是不耐煩聽,不用顧及他的面子,不來就是了。江秋聽完,點頭說是,往後還是每堂課照來不誤。
容周行不明白江秋怎麼想的,他有時候講課講到一半,瞥見台下的江秋,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現在的年輕人。
這天的午後,講到《中庸》,江秋進去的時候,已經快申時,被家裡長輩逼來的小崽子們睡了一地,容周行還在台上講。
容周行是個從來不強迫人聽他上課的老師,他隻是講自己的,偶爾有學生應和他兩句,他也願意循着學生的思路展開。于是上課内容沒什麼定數,東一榔頭西一榔頭。
每當這種時候,他便不像一個掌權者。他抱着書卷站在檐邊落下的陽光下,素衣布囊,微微到來。江秋一晃眼,總覺得自己看見的是多少年前書塾裡的少年容周行。
他恨自己生的晚,錯過了那樣的好時光,事到如今,容周行已經長成了參天的樹,他拼命奔跑,卻還是隻能仰望。
他手裡握着半個天問,卻還不能庇護容周行在一場刺殺中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