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平生最恨自己無能。
然而在容周行面前,他就是無能。
江秋是個做事的人,不是個讀聖賢書的。他基礎又差,能聽懂的大概還沒有那些童生多。他來聽課,是因為課堂的環境容許讓他在角落裡悄悄看容周行的同時,容周行不會注意到他。
江秋在昏昧的、睡意沉沉的午後一個人發呆。
童生們在念書。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容周行翻過他手裡自己批注過的書,翻到這一句時,忽然露出了一個有點懷念的笑容。講台下悄悄注視着他的江秋看見這個笑,覺得心裡發蘇,卻又知道,無論那是容周行什麼樣的記憶,總歸是與自己無關的。
“我在和諸君一樣大的年紀,因為家境很好,不想準備科考,想一個人仗劍騎馬行走江湖……”
“夫子,你還會耍劍嗎?”
“不會,但是小時候誰都幻想自己是無所不能的。”
學生們善意地哄笑。
“然後被我父親抓回府裡,關起來讀書。給我請了一個老夫子,每天對着我嗡嗡地念書,我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讀到這句話的。”
“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我當時覺得很荒唐。因為無論是孔夫子還是子思,都不算真正擁有過天下國家、擁有過一等一的爵祿,但他們妄用天下、國家和爵祿來比類中庸,以說明中庸的艱難。”
課堂上一時沒人說話。
“後來的事情,就天下皆知了。我被我父親從家裡直接送進了考場,秋闱春闱殿試,我是那一年的進士榜首,從此不再有出去走江湖的機會了。我從此真正地進入了大梁核心的權力機關,也就是諸君讀書的最終目的地,金陵的朝廷。”
“在那裡呆上幾年……唔,我才開始明白,孔夫子和子思其實說得沒錯。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中庸不可能也。”
他說得含混,下面的童生們迷瞪瞪的,好像抓住了些一晃而過的靈感,大家沉默着,容周行笑而不語,自顧自的開始講下一個話題。
江秋卻像是乍然驚醒,他揣摩着容周行的話,嘗試着從字裡行間還原一個少年時代想要仗劍走天涯的容周行。
原來容周行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額外符合世界的一切評價标準,他也不愛讀書過,也鬧着要出去瞎混過。
原來他也和江秋在泸縣時一樣,不明白那些不知所雲的聖賢書到底在教誨人們什麼,也曾經偏激地解讀過書裡指點江山的先賢們。
他看他,像是天上的神,偶然間,沾上了一點凡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