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挂上卸下一半的甲,安排了一個手下去将軍帳報信,然後他立即回到城樓上協助布防,随着城樓亮起,在他的位置,可以看見遠方的地平線上漸漸起了煙塵,然後一群密密麻麻的黑點開始在地平線上奔騰。
整個北境軍營立即忙而不亂地動了起來,火油、火炮、箭羽被一批批送上城牆。
朱老将軍親自登上城樓,燕軍越靠近城牆,腳步就越慢。箭雨一般地落在他們的頭頂,他們用盾牌抵擋着,護着攻城槌和鋨鹘車前進,死去的人的位置由後來者頂上。
梁軍并沒有一味地忍讓。
城門洞開,前鋒隊伍快馬而出。
前鋒由一支支十到十五人的小隊組成,像利刃一般插入了燕軍厚重卻笨拙的盾牌防禦,整個燕軍的腳步随之散亂。
三日前。
季懷仁向朱老将軍申請抽調前鋒隊伍的文書被轉給了容周行,容周行大怒着把文書砸在了季懷仁身上,他面容冰冷地問季懷仁:“我是怎麼教你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的命從來都不是你一個人的命。”
季懷仁對着容周行少見的怒火陷入了沉默,他很少反抗容周行。
季懷仁是喜歡和稀泥,喜歡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性格。
那天他在容周行面前沉默了很久,還是說:“老師,你把我當作未來的天子,不是嗎。若是我是我兩個母族是高門大戶的兄長,我當然可以隻高坐堂上,指揮别人為我舍生忘死。但是老師,我的母親隻是個婢女,我要登上九五之尊,天生就比我的兄長們更困難。您陪我遠走北境,是因為我留在金陵才是真正的全無機會……現在我必須上第一線,因為龜縮在您身後,我才是全無機會。”
容周行目光沉沉,倒映着燭火搖曳。
季懷仁說:“我生來不金貴,我生在亂局中——那我便要做亂世的枭雄。”
前往灞州府的官道上,蕭芰荷一馬當先,身後煙塵滾滾。
北燕像是瘋了一樣,将所有兵力都集中攻打灞州府,像是打定的主意,要把這塊最硬的骨頭啃下來。
灞州府緊急向泸縣守備營求援。
蕭芰荷響應帥令,千裡奔襲,率兵來援。
蕭芰荷和季懷仁差不多的年紀,但季懷仁呆在書齋的日子裡,她已經在新兵營裡摸爬滾打;季懷仁跟他兩個兄長玩弄陰謀陽謀的時候,她已經在泸縣守備營堂堂正正的赢過看不起她女兒身的男子,跟着宋卻趕走一批又一批南下劫掠的燕軍了。
她率兵來援,快到灞州府時,遙遙聽見前方的戰鼓聲和呐喊聲,知道灞州府這會正面還在交戰。
“我們改道,直接去主營報道有什麼意思?從燕軍的側後方切過去,支援北境軍左翼。旗手——”
她一言既出,旗手遙遙相應,旗幟卷起獵獵的沙塵,在空中有規律地上下翻滾幾下,大軍改道,浩浩向北切去。
那是季懷仁第一次上真正的戰場,他被編入在一支前鋒小隊中。
季懷仁跟着小隊長身後,帶着血腥味的風像利刃一樣劃過他的面頰。
死去袍澤已經為他們開了路。
他腦中一片混沌,手中的長槍隻是按照肌肉的記憶刺出,一次刺中的是厚重的盾牌,讓他手心發麻,又一次,他刺中了别的什麼,那不如盾牌堅硬。
他用力收回長槍,在喧嚣的戰場上,他在那個瞬間聽見了血肉破碎的聲音。于是他意識到,原來自己刺中了一個人。
然而他沒有機會憑吊槍頭的血迹,小隊長犧牲了。按照出發前的安排,小隊前後相連,小隊長排在第一個人,由他帶隊。若是小隊長死了,就由後面的人自動頂上帶隊。
季懷仁隻能把自己慌亂的三魂六魄緊急收攏起來,他帶領着自己的這支小隊,在燕軍的夾擊下艱難辨識着方向。
忽然一把長槍橫在他身前,季懷仁下意識向後仰,但已經來不及。正當此時,排在他身後的那名前鋒隊員突然搶到他身前,抱住橫在季懷仁身前的長槍。
那隊員連人帶槍從馬上跌了下去,很快就消失在馬蹄急馳揚起的煙塵裡。
出發前的安排,是前面的人死了,後面的人就頂上,不要做無畏的救援。在戰場上,每個人的性命都一樣重。
那為什麼救他?
季懷仁隻覺得胸口一團火燃了起來,一直從心口燒到腦子。
他知道為什麼。
因為他是季懷仁,大梁的三皇子。
他想起自己向容周行叫嚣,他說他要做亂世的枭雄。
漫天塵土中,那個瞬間,季懷仁羞愧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