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懷仁抱着叫做公主的橘貓,詭異地看了江秋一眼。
江秋正捧着《中庸》看得目不轉睛。
季懷仁抱着公主沿着床沿挪了挪,再看江秋一眼。
江秋還是捧着那本書一動不動。
北境一戰的後續事務近來陸續收尾,季懷仁抱着他的被子枕頭就又要回太守府蹭住。容周行得到消息後罕見地沉默了一瞬,然後叫人把自己的書房收拾出來給他,自己搬到前廳去處理公務了。
他以前在江秋那兒兩個人一塊寫策論到第二天淩晨,直接裹在一床被子裡睡了的時候,也沒見容周行管過他倆。
季懷仁敏銳地嗅出了異常。
但江秋和容周行之間異常的平靜,任憑季懷仁是個人精,一時間也沒讓他抓到實證。
唯一不知道算不算證據的,是原本在功課上就遙遙領先的江秋近來好學的範圍已經從必讀篇目蔓延到了《中庸》。
其實現在容周行不常正經地給他們布置課業了,朱太守徹底落馬,朝廷派來接替的京官還在路上,大半的灞州政務都從季懷仁的手上過,而江秋在逐步接手天問。
最多是偶爾有什麼事情,容周行指派他倆去辦一下。
季懷仁皺着臉說:“你讀這些書幹什麼,這些都是我小時候老太傅一念念一天,回去死記硬背一晚上,第二天給太傅背了第三天就忘了的玩意兒。我小時候四書五經都背完了,我現在策論還是寫不過你。你不會是瘋了吧?”
江秋被他吵得要死,又不能動手毆打皇子。
“書中自有黃金屋。”
“……真瘋掉了?”
公主從季懷仁身上跳下來,喵喵地從江秋的衣擺邊蹭過去,江秋像是成了望夫的石像,一動不動。
在重提那夜的擁抱之前,容周行給了江秋一套舊書。這套書中很多本的穿線都已經散開了,書頁間夾着許多散逸的紙片。同一本書的前後幾卷既不全也不連貫。這套亂七八糟,毫無規律的書卷,唯一的共性就是都有容周行的親筆批注。
江秋把閱讀這套書的機會視作容周行的一個許可,許可他嘗試着,去接近那個埋藏在泛黃紙頁間、三元盛名下,二十歲出頭真正的容周行。
讀書固然枯燥,但當作對容周行其人的一場解密,卻趣味橫生。
現如今容周行的字迹是一筆端正的行楷官字,寫批注的小容周行的批注卻銀鈎鐵畫,透着破出紙面的張揚勁。
江秋讀得多了,還發覺容周行寫批注愛混用異體字,尤其愛用繁寫的異體字代替官府規定的簡字。
繁字寫來筆畫衆多,但也更顯字迹好看。隻是不知道這樣的寫法是當年金陵的風尚,還是小容周行的沒藏好的中二之魂。
江秋很享受在這樣的細枝末節裡,遇見容周行。
江秋在官學講堂的最後一排自顧自撲在桌子上,團作一團睡了。從台上的角度看,他這個動作帶起兩塊突出的肩胛骨,他很瘦,于是衣料嚴絲合縫地把骨形勾出來,是兩條輕薄的弧線。
散學後,教室裡熙熙攘攘地,鄰桌的學生試着拍了拍江秋,江秋沒醒。講堂晚些有人來落鎖,鄰桌的學生好心,想着要不把江秋喊起來的時候,他看見容周行從上邊下來了,肩上搭着放書的布袋。
容周行輕聲說:“姚公子,你先回去吧,我看着他。”
灞州官學因為與北燕一戰的緣故,中斷了近兩個月,近來聞風而動往南逃的夫子們總算陸續回到灞州府,官學又勉勉強強地續上了。容周行把天問放權給江秋,灞州政務放權給季懷仁,兩個年輕人各自領着自己的班子埋頭加油幹。
他自己則無比清閑地一次續上了教書育人這門人生職業。
江秋昨日和容周行說好今日等他散學之後碰頭。因為天問沿着祝萬全的線索往下查,在灞州府發現了祝氏如今已經廢棄不用的老宅。
江秋就對容周行說他覺得奇怪,想和容周行一起去探探究竟。
江秋自從那個不明不白地抱了容周行的夜晚之後,就像突然開了竅。過去他總擔心自己藏起來的心意被容周行發覺,因此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到如今,他想藏的都被一個擁抱捅了個底穿,現在不再有什麼能掣肘他了。
他找到容周行的時候說的是:“天問在五福街上探查出了祝家的老宅,那屋子現在空着,許多年沒人住過了,我一個人不敢去,你能不能陪我一起?”
容周行答應完江秋,轉頭就召了天問來問。
“祝家的老宅小秋是不是已經讓你們去清理過一遍了?”
天問聽完了江秋繪聲繪色演出的整場,江秋剛出門,這位就把台子都給他拆了。他從房梁上跳下來的時候差點沒站穩,啪得一聲撲在容周行面前,擡頭露出了一個扭曲的表情。
“哦。”容周行見狀了然道,“那就是已經清理過了。沒事,你起來吧,這個問題就當作我沒問過你。”
容周行轉過身悠悠閑閑地走了,地上還趴着的天問掙紮了一下,五體投地地躺下了。
果然,世界上的很多關系是不容第三者撮合的,一旦撮合,下場總是很倒黴。
江秋醒來意識時,看見窗外暗淡的天色,心中不覺一跳,但他下一刻看見昏昧的光線落在容周行肩頭,灑下邊界模糊的陰影,容周行就在光線的另一頭看着他的時候,他燒到心口的焦躁忽然就落定了。
他把自己從桌面上支起來,對上容周行察覺聲響後轉向他的目光問:“怎麼不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