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州府在年後終于迎來新的一任太守。
依據灞州府收到的傳訊,這位太守年前就已經從金陵啟程,理應在年十五之内就要到灞州府。
灞州府一切都為他安置妥當,季懷仁蓄勢待發十幾人等着接見這位新任同僚,拉着江秋腦補了一連串大戲……
結果這位新太守在路上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直到二月十三,朝廷诏書上要求他必須到崗的前一天,才緩緩在灞州府冒了個頭。
新任太守姓劭,名河清,出自金陵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劭氏。
此事說來話長。
太祖建立大梁後,依據跟随自己開國的群臣功績,将其中功勞最盛的十二人的畫像挂入登龍台上,這就是後世所說的登龍十二功臣。
十二功臣中,有容、陳、李、關四個姓氏,在此後百年間盤踞金陵,彼此間相互結親,擴展關系版圖,成為了如今以容氏為首的金陵四大家族,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當然,也有如女丞相蕭元翡的後人蕭氏,少有人繼續為官,如蕭芰荷的父輩,流落到灞州經營古物生意。
此外,還有一部分人,太祖朝以來也如四大家族一般在朝中世代經營,隻是經營不善,趕不上四大家族的風頭,于是卡在中間,屬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境況——譬如劭氏和胡氏。
理論上,諸如劭氏此類的家族,應當最有進取心。
然而,劭河清此人雖然名叫“河清”,寄寓着祖輩對他為大梁江山創下河清海晏的美好理想——
但壓着點的到達無疑為他往後在灞州的行政長官生涯的行事作風奠定了基調:
萬事能不我幹就不幹。
新任劭太守先拉着季懷仁的手表達了半柱香對容周行的仰慕之情,接着斬釘截鐵地表示自己絕對相信容周行教導出學生的水平。
因此灞州諸多事務“宜一切從舊,不宜有所變革”。
換言之,走了一個傀儡朱太守,來了一個甩手掌櫃劭太守。
季懷仁腦子裡已經獨自演完三十集的宮鬥大戲還沒見到對手演員就徹底落了空。劭太守自己在太守府裡挑了個院子住下,自己還美滋滋的。
還是江秋主動和季懷仁商量,兩個人搬去了季懷仁空置已久的藩王府。
昭文十六年,以金陵為核心的整個大梁都沉浸在急風驟雨前詭異的甯靜。
灞州府一切如常。
直到初秋的某一天,江秋在快就寝的時候,眼前突然一花。
他迷瞪瞪地往前抓了一把,單膝跪在了地上,初秋的北境已經開始降溫,他膝蓋生疼。
……手腳都軟綿綿的,頭一直疼,像是發熱了。
小圓從梁上跳下扶住他,與此同時,天問的黑影從門外閃入。
黑影道:“殿下托我傳訊,灞州府附近有縣城爆發了時疫,我們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死人了!”
江秋腦子一片糊。
什麼叫他們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死人了?
當地的父母官是幹什麼的,時疫這種事居然趕拖着不上報?
江秋坐回床上,他頭疼,思緒難以集中,但此刻容不得他安寝。
去年北境一戰的陰影仍在,他瞬時想到的是關外雖然一時間俯首、但永遠伺機而動的燕國:“馬上給宋大帥傳訊……請他保持戒備,控制北境軍内的人員流動,時疫的規模尚不确定,但北境軍是不能冒險的。”
“另外請殿下今夜委屈一下不要回來了,就在太守府将就一宿,請府上的醫家來見我,确定我是風寒還是時疫之前,太守府不許出人。”
他的指尖按着額角,思考着有沒有遺漏的細節。
“算了。”江秋阖上眼,“我得放心讓殿下自己做決斷。”
王府黑沉沉的。府裡平時就沒有丫頭,就有看門的老人、灑掃的婆子和幾個搬重物的小厮。
小圓平時不覺得,這會江秋把門一封,裡面就顯得格外蕭條和空落起來。
他着急地從廊下飛奔而過。
後面的醫家邁着小碎步跟着他跑,跑出來一腦門熱汗。
小圓在轉角處停腳往回看,發現醫家還在身後四五步遠,又急又沒辦法地一跺腳。
醫家的本事是望聞問切。
衆人屏息凝神看着醫家給江秋搭了半柱香脈,開始指揮旁邊抱着藥箱的小徒弟寫方子。
“怎麼樣了?”旁邊的小圓猴急地湊上來。
江秋被他一嗓子吼得腦門嗡嗡地響,想讓他滾,但又沒力氣張嘴。
病來如山。
醫家:“公子的脈象是原本就有勞思淤積,再被這個天氣才起的寒氣一激,就發出了病……老朽開個方子,早晚各一幅,如此兩三日就能見好了。”
時疫之事尚未傳開,江秋想要保險,啞着嗓子問:
“我們剛剛收到消息,灞州百裡内出現了時疫……勞煩您再仔細診過,這是尋常傷風還是時疫。”
老醫家聞言,雙眉鎖起。
他重新把食指搭上江秋的手腕,許久,才确信道:“不是時疫。”
江秋點點頭,他還發着熱,平時冷淡的面頰帶着異樣的绯紅:“多謝了。”
江秋還有一兩件調配天問的未盡之事,原本是準備明天起身再做,但這會他也不知道一倒下下次爬起來是什麼時候。
他按着額角靠在床頭,一時提不起力氣走到書桌邊去。
他說是交給季懷仁定奪,但還是憂心自己做得不夠,配不上那個人對她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