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良久:“江大人,我不想用軍方的力量強行鎮壓他們。等到真的瞞不住的一天,我就在妙手堂和所有人坦白……這件事裡沒有人是故意要做壞人,怪隻怪趕在這個檔口,竈心草這一門藥能調動的儲備太少,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必強行唱白臉,把因果講明白,他們也會理解我們的。”
強硬和懷柔是相對的兩種手段,江秋并不覺得懷柔太傻或者懷柔有錯,隻是用軍隊硬性鎮壓能帶來更大的穩定性。
那天夜裡他聽劭河清說完,沒有反駁,隻是第二天劭河清自顧自回了妙手堂之後,他也沒差天問跟上。
劭河清再醒過來的時候,他的脖子上橫着一根木棍。
木棍的另一端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個頭很壯,又高又大的陰影落在邵河清身上,原本應當是壓迫感十足的場景。
然而那男子也是個病員,此時雙頰泛着不自然的紅暈,因為肌肉酸痛而駝着背,握木棍的手都不太穩當。
東窗事發,不妙。
劭河清雙指抵住木棍,向外推了推:“大俠,有話好說,動口不動手。”
大俠和圍在大俠身邊的一圈人這時才發現他醒過來了。大俠一時不備,還真被劭河清一個文弱書生把木棍推開。他不甘示弱,立即手上用力把木棍推回去,小心翼翼坐起來半截的劭河清啪叽一聲又倒了回去。
撲進身下厚厚的鋪蓋裡。
日間氣溫比夜裡高不少,劭河清在被子裡折騰了半天,這會一身熱汗又動彈不得。
大俠氣沉丹田,吼道:“狗官!”
劭河清拱手:“敢問大俠,小官是何狗之有哇?”
大俠:“你,你,藥……方,方子。”
好了,大俠原來是個結巴。
隻見結巴大俠的臉又白轉紅,又由紅轉青,最後凝固成青色,伸手一指,怒道:“你說!”
人群自覺地讓開一條道,一個背着藥簍的老者從人群中穿出,身邊是一個扶着他的小少年。劭河清看他這身打扮和身邊這少年,便将老者的身份猜出了大概。
恐怕春陽縣本地的醫家,是赤腳大夫,在本地沒有固定的行醫點的。
是個沒被他們納入統計又有藥理知識的積累的,給他看出藥方的問題來了。
劭河清幹脆躺平:“老人家,有話請講。”
“哎,劭大人,劭大人啊。”
老醫家開腔是一詠三歎,欲揚先抑:“這些日子你在妙手堂照看我們,幹什麼都和我們一道,這些我老頭是看在眼裡的。但是昨日發下來的藥,好多人喝完都沒有效果,我就去後廚抹了點藥渣子,自己驗了一回。”
“我真不是不信任官府呀劭大人,我就是覺得,好好的藥,突然就沒有效果了,實在太奇怪。誰成想,這一驗,竟然發現給我們熬藥的方子有問題,其中竟然沒有竈心草!”
人群一片嘩然。劭河情頓時就感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敵意更大,他默默地把自己捋直躺得更平了些:“大俠稍松,大家稍安勿躁——總要允許我有個給大家解釋的機會。”
大俠瞥了老醫家一眼,猶豫着放松木棍,劭河清一口氣才松到一半,一聲藥碗落地響——
“狗官!”
藥碗的瓷片濺了個四分五裂。那是個中年女子,她原本是端着藥碗,要往她身邊一個四五歲女孩口中喂的,女孩已經燒了兩天,把為母親的心都燒得滾燙,也膽敢在一擡頭都看不見背影的大官面前造次。
中年的母親像是落在柴堆上的第一點火星,人群霎時間像被點燃一樣憤怒了起來。
“狗貪官,你敢貪我們的救命藥!”有人怒斥。
“這是多狠的心思啊,這小女孩都燒成什麼樣子了。”有人拉着嗓子哭号。
“打他!讓他嘗嘗我們老百姓的苦!”這是撸起袖子就要幹的漢子。
“哐!”這是大俠的木棍掄起來砸在劭河清身上的聲音。
劭河清在千鈞一發之際,半蜷身體貼地一滾,避開了盛怒下落下的棍子和拳頭。接着大俠的棍子緊随而來,邵河清當胸挨了一滾,悶哼一聲,蹲了下去。
手不能提的讀書人劭河清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從中間裂開了。
他倒在那裡面朝着妙手堂的側門,那個門原本是妙手堂運送藥材進出的門,此刻,沉默地站着幾道黑影。
他用僅有的時間朝那個方向比了個口型。
“不要進來。”
“慢着。”
江秋站着側門,因為背光,打進來的光線給他鍍了個邊,他的正臉卻隐在陰影裡。
江秋叫住了已經在凳子上借力輕盈躍起,準備把劭河清從激憤的人群中撈出來的天問——他看見了劭河清的那個口型。
他看見掙紮着坐起來的劭河清在拳頭下倒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又艱難地從人群的圍堵中冒了個頭,額角已經有血迹,粘住了碎發。
沖突爆發的瞬間,一部分人的憤怒被徹底點燃,不顧三七二十地的撲上去,把自己的恐慌和憤怒發洩到官府金牌代言人劭河清的身上,另一部分人則第一時間退出了核心戰場,他們跌跌撞撞地推到一樓大堂的各個角落裡,恨不得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以免在官府事後算賬的時候牽連到自己。
有一小波懷揣着這樣的心态的人在人流的推擠下來到了江秋所在的側門……然後被站姿筆挺、氣氛凝重的天問吓得縮到了一邊。
大堂内,一時間有兩處人群密集,一處是劭河清周圍,一處是各類邊邊角角可以藏人的地方,還有兩處人群稀疏,一處是劭河清周圍戰場與躲起來的人群間分明的一長條楚漢河界,另一處是江秋身邊。
江秋覺得自己不該在這兒幹站着看劭河清挨打,然而他盡管可以配合唱戲,他這個唱白臉的也沒遇上犯到他跟前的人,不好在受苦受難的紅臉劭河清面前開腔,他難得有些舉棋不定,二樓忽然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