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縣的情況暫且比江秋想象的要更混亂一些。
時疫的消息已經傳開了,恐慌彌漫,醫館被人群堵上了,得病的和沒得病的混成一團擠在一起。
春陽縣令怕自己收不了場,讓府兵把想往外跑的人都逮了回來。
他關心的是自己這個任期的考評,下面的人關心的可是怎麼活命。
縣令座下有一個主薄,姓鄧,早年在灞州府官學讀過兩年書,和灞州府一個文書有些交情,一着急就把消息捅出去了。
鄧主簿立即被縣令逮了,但送出去的消息收不回來。
春陽縣不尴不尬地卡在了原地。
縣令到死也沒想到,自己左等右等,最後等來的是北境軍。
領軍的是個很清秀的年輕人,甚至身量放在北三州來說有些過于單薄了。北境軍長驅直入,那年輕人坐在縣令府的主位上翻春陽縣的官員名冊。
“他的活兒先找個人頂上,就讓那個給我們傳訊的鄧主簿來吧,你們去把人給我撈出來,還不知道被他們關到哪裡去了。
“唔,還有劭太守,我們還按照拟定的方案,我把醫館裡的人清走,後面就交給你和這些人了。”他敲了敲手裡的名冊,“我大病未愈,,恐怕做不了什麼實事。”
劭河清恭恭敬敬地一點頭。
被天問壓在旁邊的縣令聽見一句“劭太守”,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吓得不行,一哆嗦坐在了地上。
他聽見“劭太守”在他頭頂說:“勞煩兩位兄弟了,把他拖出去。”
劭河清平時在太守府很擺。
不該他做的全部不做,該他做的他盡量不做。
江秋原來做好了心理準備,劭河清要是不頂用他就自己撐着上,沒想到劭河清人到了春陽縣,和身在灞州府時的氣質就不一樣了。
他自己給自己整了塊布把口鼻捂住,立即就出去辦事了。
按照拟定的計劃,第一步是疏散在醫館裡擁擠的人群,這一步是天問和北境軍蠻力解決的,他們強硬,劭河清就要懷柔。
劭河清好說歹說,把确診的患者們統一集中到了主街上最大的醫館妙手堂,醫家們對病例進行會診。
另一面,劭河清又将春陽縣當地的醫家組織起來,集中在了妙手對街的藥鋪回春樓。
尚未确診患者被要求用布捂住口鼻,依次到回春樓診斷症狀,如果确診是屬于時疫,則移去妙手堂,如若是其他病症,則被遣回家去。
此刻,劭河清本人正靠在回春樓二樓的欄杆上,手裡拿着一個類似于軍用銅吼的物件,可以擴音。銅物件的原版是軍中制式,後來有民間工匠仿作,但和正品效果總是差了點。
好在放在這一間小樓裡足夠用了。
劭河清慈祥道:“各位百姓,請大家都不要慌張,不要擁擠造成相互的踩踏,如果有病員感到劇烈的不适,可以舉手示意我們的藥童,我們會立即為各位呢安置休息的處所。鄙人是灞州府的太守劭河清,我在此樓内,與各位共存亡,請大家信任我們,我們一定會還給大家一個美好的春陽縣……”
這一段話,他颠來倒去說過好幾遍,小圓怎麼聽怎麼沒聽出重點來,但樓下喧鬧的人群卻也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想來民生多艱,有一個官來陪着大家一起艱,也就好受許多吧。
快到日暮的時候,回春樓的人群終于散了,最後一波确診的病人被天問送去妙手堂,劭河清問旁邊打下手的小圓:“隔壁把方子研究得怎麼樣了?”
小圓低聲道:“那邊的意思是這個時疫本身不是特别嚴重的那種,不然春陽縣被關了這麼久不可能還有這麼多活人。方子依據有了,我們的問題不是不能治,是藥材跟不上。”
劭河清不解:“灞州一州的藥材都不夠一個春陽縣取用?”
小圓搖搖頭:“是江大人算的數字,具體我也不知道,你得自己去問他。”
入夜,妙手堂裡到處都是睡不着的人,大家躺在臨時的鋪蓋裡,都盯着二樓亮燈的房間發愣。
那是醫家門讨論的屋子,這會裡面還亮着微弱的燭火、響着聽不見的私語。
劭河清和江秋在縣令府迅速碰了個頭。
江秋窩在縣令府翻了一下午時疫相關的記載,主要翻的是曆來藥材調配的數據。他這會仰在椅子上鎖着眉,面容在燭火下透露出一絲倦怠與蒼白。
劭河清:“我沒明白,我們灞州地大物博,再不濟還能從南邊買賣,我們的藥材儲備為什麼會跟不上?”
江秋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扣着桌沿,指尖滑到方子上寫着一味叫作“竈心草”的草藥上。
“為什麼?因為竈心草是止血藥,因為我們在昭文十五年經曆了十年來北境最大的一場戰争,把竈心草都打完了。”
“竈心草說到底是長在土裡一棵草而已,打完了農民就不會再種嗎?”
江秋:“竈心草三月一成熟,隻在冬天長不在夏天長,青州以南的地區根本養不活……更重要的是,去年年底竈心草的價格炒瘋了,各家的庫存都賣出去還錢了,接着又種下去一批,今年三月成熟了但賣不掉了。”
劭河清:“賣不掉不就存起來了?我們現在去買也不遲。”
劭河清說完,看見江秋在燈下瞥了劭河清一眼,他一愣,總覺得那一眼裡有點說不清的味道。
江秋:“存起來?大多數藥農人家都是一塊田,一次豐收指着一次豐收換的錢和糧食吃飯,藥材存起來了,錢沒換到,人拿什麼當飯吃?少爺,民生多艱,灞州府三月多好多藥農就把竈心草壓價當成幹草賣給糧道了,還是我親手簽的單子——你現在都明白了?”
劭河清原地轉了兩圈。
他轉完兩圈,就肉眼可見地平靜了下來。
江秋在一邊看着。劭河清和他差不了幾歲,差的是劭河清在金陵生長慣了,缺真的磨砺,看人眼色的能力比做實事的能力強。
總歸比那群老謀深算地準備着叛國撈錢的好。
江秋見劭河清一頭熱血冷下來了,才接着先前的話音說:“一是要傳訊灞州府,馬上開始調集現有的竈心草,有多少調多少,二是做另一手準備,請幾位老醫家再琢磨琢磨,是否有可以替代這一味草藥的方子。”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