劭河清飛快地一點頭,江秋這一番話,好像把他的三魂六魄都定住了,劭河清轉身就向外去。腳步都穩住了。
房梁上的小圓應聲落下。
江秋把劭河清帶來的方子抄了一份遞過去:“這個送回灞州府,再另抄送幾份送給各處駐軍。時疫沒我們想象地嚴峻,搞不好是我和殿下多疑了,這就是場單純的天災。”
他的指節一下一下落在桌案上。
“但還是小心為上,北燕的使團馬上就要過境,經由灞州往金陵去了,我們不能在這個時候讓對方鑽了空子。”
北境一戰由燕國主動挑起,而燕國背後,站着一貫以主戰著稱的鐵血長公主賀雲霏。戰敗後,這位手腕強硬的長公主對外低頭很快,迅速地送上了和談書和交換條件,但對内,長公主和主和派已經爆發了好幾場清君側的血戰。
主和派又叫反長公主攝政派,源遠流長,核心宗旨是讓長公主滾回宮裡去繡花。
不愛繡花的長公主又砍掉兩個新冒出來的遠方侄子的腦袋之後,勝利告終。
于是北燕墨迹小半年,國内危局平定,終于要向大梁遣使了。
江秋如今真正地坐在了容周行的位置上,才開始以他的視角度量世界,于是發現民生與軍務原本就是纏在一起的亂麻,他像隻結網水平生澀的蜘蛛被纏繞其間,糟心得很。
他隐隐約約覺得自己又開始發熱,眼皮子沉沉地想要往下墜,他一撐桌角,被硌得回過神來。
……一定是因為生病了。
他好想容周行。
劭河清左手右手各一個藥碗從後廚轉出來的時候,被一個弓着背的老婆婆攔住了,老婆婆雙手合十,沖他作了個不太标準的揖,原本就弓着的背彎曲得更加厲害。
手裡還牽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
劭河清吓了一跳,他又沒多餘的手,隻好端着兩個碗和人相對鞠躬。
老婆婆:“劭大人,真是謝謝你啊。我一個老婆子帶着一個小女娃,孩子的父母都早沒了,老伴兒也早沒了,原本小娃兒一發熱,我就要帶她去醫館,可是醫館裡人多的呀,怎麼也輪不到我們一老一小擠進去,要不是你給我們安排了問診,讓我們搬到這裡來住了一宿,我這小孫女恐怕就治不好了咯。”
她說着又要沖劭河清鞠躬。
周圍有探頭探腦的病人聽見了老婆婆的話。
“藥已經見效了嗎?”
“嘿,我就說怎麼今天起來覺得身上有勁了!”
“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哥還是在發燒啊?”
或躺或坐了一屋子的人沸騰了起來。
劭河清在一片沸騰裡,伸腿勾過一個椅子爬了上去,把兩個藥碗擺上去。又搬來一個凳子,自己站了上去,
居高聲自遠,他氣沉丹田道。
“諸位父老鄉親,我們安靜一下!昨天夜裡經過會診,針對時疫的藥方已經基本确定下來了,剛剛幾位醫家對病人情況的檢查,有六到七成昨夜用藥的病人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好轉——哎,就包括這位老奶奶手裡牽着的小姑娘,但是因為大家的體質并非完全相同,同樣的藥物在不同人身上見效的速度不同,也請尚未出現明顯好轉症狀的病人不要心急。”
他,從凳子上下來,接着嚷嚷道:“哎,哎,來來來,都讓一讓啊讓一讓,父老鄉親們都讓一讓,我送藥啊,這冷了就不頂用了。”
妙手堂中一片欣欣向榮,時疫帶來的陰霾暫時地被掃至一旁。
藥在初期是足夠的,因為彼時發病人數少,大多數病人都在潛伏期。
很快,春陽縣單人出現的患者到達了一個新的峰值。此外,盡管水源的控制及時,春陽以外的區域也開始出現零星的病例。
在一年前儲存量被清洗一空的竈心草告竭了。
劭河清随便托了張椅子往江秋面前一坐,手上握着一卷書,開始颠來倒去的翻,翻還不算,他還蹂躏紙張的邊角。
江秋八風不動地一擡眼:“又怎麼了?”
劭河清把書拍回桌子上,人倒在椅背上:“要彈盡糧絕了,明天起就沒有竈心草往藥裡加了,但要還得發,喝下去肯定沒效果,頂不過一兩日,就要翻了天了。”
“既然能夠預見,那就早做準備,說說吧,你準備怎麼應對?”
劭河清看着江秋沒有表情的側臉,江秋手中的書平靜地又翻過一頁。
劭河清:“我求求你了江大人,這種時候了,你别給我考試了。我一介書生能有什麼辦法,他們不高興了我就哄,哄不好他們就揍我呗,我挨着。”
江秋被他的視死忽如歸卡得一愣。
“……你明天先把人拆散了,分到之前我們清空的醫館裡,人總是越少越好控制的,北境軍會随行你手下的人。”
劭河清蓦然擡眼——江秋的意思是,要強行鎮壓。
他有點不忍心,追問了一句:“要是有人……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人不服,北境軍會怎麼處理?”
江秋:“捉拿下獄,以儆效尤。”
江秋手握暗網,和自己手裡的天問一樣,不在正面戰場,不露聲色。
但他隻是偶爾在容周行面前賣乖,不是真的天真也不是真的傻,容周行敢把自己的命脈交到他手裡,就是他信江秋握得穩北境三州。
劭河清跟病人們混得很熟。
他每天在妙手堂,幫醫家打下手,也和病人和藥童插科打诨,不覺和誰都混得熟了,從妙手堂的大門走進二樓熬藥湯的屋子,一路上能有十個八個人和他打招呼。
他不願意上手段,但他現在沒資格駁斥江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