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屋子裡周到地驚人,接着向季懷仁道:“後面那是三殿下吧,一轉眼,都已經長得這樣大了。”
“容娘娘。”季懷仁經過她的時候,躬身道,而後他走到殿内深處的床榻前,俯身在地,“兒臣季懷仁,拜見父皇。”
一隻枯瘦的手顫抖着把剛剛被容貴妃放下的帷帳掀開了一角,那個聲音沙啞地說:“是周行來了吧,來,過來。”
容周行原本謹守着為臣的本分,在床邊五步遠處垂手而立。聽到這一聲,他恍然擡了一下眼,而後走到榻前,跪在了季懷仁身邊,接過了那隻枯瘦的手:“陛下,臣在。臣這次回來把三殿下帶回來了,三殿下沒有辜負陛下的期望,好好地長大成人了,您看他一眼。”
江秋垂首站在遠處,在他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帷帳一陣晃動,一個幹癟的人影支撐着自己做起來,手還攥着容周行,目光終于落在了季懷仁的身上。
在他的想象裡,站在金陵的峰頂的昭文帝應當是高大而強健的,至少不應該是這個幹枯的、驚人的蒼老的,好像多說幾句話就會喘不上氣的老人。
江秋屏住了呼吸。
“老三,當年朕一句話不說把你扔到北境,你恨朕嗎?”
“是因為父皇期待兒臣可以成為幾代皇權和世家權力的破局人,父皇想要曆練兒臣。但是如果把兒臣留在金陵,世家的監視之下,兒臣又會太早地引人注意,沒法順利長成到羽翼豐滿的一天,所以和容公子指定了計策,送兒臣北上。”
昭文帝:“是容周行告訴你的,還是你自己猜的?”
容周行:“陛下有令,臣不曾透露過。”
昭文帝這才低低地笑了:“那你很聰明,比朕其他的兒子們都強。大梁的千裡江山啊,懷景成不了大事,懷肅被母家把持死了,朕沒想到自己馳騁風雲半生,到了臨了的時候,會被困在一張床、一間宮殿裡,無所選擇。”
季懷仁默不作聲。
昭文帝:“老三,朕把大梁的千裡江山交給你,你接不接得住呢?”
季懷仁再次俯身在地,聲音平穩:“兒臣不敢妄言自己是否已經有能力承擔大梁的江山。然而如今大梁内患在前,兒臣必要先除内患,将背後作惡的世家大族予以懲戒,此後,兒臣會全力以赴,接下父皇傳下的擔子。”
昭文帝向季懷仁伸出手,他的胸口急劇地起伏着,季懷仁接過他的手,幾乎能夠通過一層薄薄的幹枯的皮膚,感受到昭文帝激烈跳動着的脈搏。
昭文帝擡起眼皮看他,然而殿内昏暗,他的目光也不再如六年前下旨讓季懷仁北上時那樣銳利,于是他因為眼前的模糊,目光顯出一絲難得的柔和來:“你母親……朕不是說關貴嫔,說得是你的親身母親,咳,杜氏,她是個很柔弱的女子,從來不跟朕說要什麼,那年夏天她懷着你的時候,殿裡的冰都用完了,給朕的果子都是打井水來涼的。”
“你小時候像她,但你是朕的兒子,是龍子,可以有仁愛之心,但不能軟弱無能。玉不琢不成器,從當年容氏和胡氏四碗藥都沒把你藥死,讓你順利生下來開始,你的命就是注定的,不要怪朕。”
昭文帝華麗的袖擺沿着床榻垂下來,金絲的邊刺痛了季懷仁的眼,他猝然低下頭,好在昭文帝說完他,轉向了容周行:“周行,你替朕擺筆墨。”
容周行研了墨,江秋和季懷仁一人一側把毛氈撐開。昭文帝把帷帳解開,藏在帳頂的,竟然的帝王的玉玺。
江秋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一側不聲不響地容貴妃。
昭文帝:“不用擔心,瑾瑜不是容氏的人。”
容貴妃仍然垂首而立,像是一座神秘的、不可窺探的雕像。
昭文帝腕力虛浮,一道聖旨,他擱筆了好幾次才寫成,最後幾乎是容周行扶着他把玉玺蓋上的。鮮紅的玉玺落下之後,昭文帝一個人沉默地注視了那道聖旨很久。
那是傳位給季懷仁的诏書,不管此刻舊王的施令還有多少力量,那都是一道傳位诏書。
昭文帝把诏書合上遞給容周行,最後道:“朕原本以為,自己還有時間等待你帶着老三從北境回來,還有時間看看未來老三麾下會有哪些肱骨之臣……現在都來不及了,你們去吧,大梁的江山……就交給你們了。”
容周行經過容貴妃的時候,輕聲說:“多謝姑姑。”
容貴妃擡起頭,她在這個瞬間有了一絲生氣,但很快又在黯淡的金殿中杳然無蹤,她像是個上好了發條的人偶,重新走回昭文帝床邊,端起了藥碗。
江秋依稀聽見她對容周行說:“不必了,都是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