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子玉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孩子沒禮貌。”他娘趙夫人聽聞要進宮,一早起來抹了很不相稱的胭脂,此刻撚着帕子踮着腳看容子玉消失的背影,讨好地說,“貴妃娘娘不要見怪他。”
容貴妃從始至終都沒擡眼,她在煮茶,把茶湯濾過一遍,推到趙夫人面前:“不見怪,都是自家的孩子。”
城外,送客亭,群“賢”畢至。
群賢之中,要屬容家最氣派,随行不僅有府兵,還有三十樂人。談判場上攜帶樂人,是大梁國君才能用的禮制,是向蠻夷之國展現大梁禮儀之邦的風範。
容氏帶着樂人是什麼意思?不言自明。
送客亭下山巒起坡,亭中諸人或站或坐,廳下樂人一字排開。
容老爺氣勢逼人:“三殿下舉兵城外,威逼金陵,是要以下犯上,謀反嗎?”
原本清淡平緩的弦音随之一肅。
容周行眉目不動:“二殿下封鎖宮城,關閉金陵城門,又是想要乘陛下病重,一手遮天嗎。”
弦音不應他,樂人輕飄飄地撥弄幾下,指尖蕩開了。
容老爺:“你退兵,擁護二殿下登基,我們願意給三殿下封一個富貴閑王。”
容周行擡眼:“一個富貴閑王不夠。”
容老爺還未張口,陳氏的家主陳歲喜冷聲道:“兩位是不是當我陳氏已經死了?”
雙方均是一頓。
容老爺漫不經心地向上眄了陳歲喜一眼,分明是從下往上看,這一眼卻有居高臨下的意思:“我管教我自家的小輩,容得上外姓插嘴麼?”
江秋站在容周行身側,隻有他看見這句話落地,容周行的脊背一僵。那是一個罕見的、屬于容周行的不自在的表現。
陳歲喜的目光轉過來,容周行在焦點上,輕聲說:“那一年我随三殿下北上,容大人不就已經把我從族譜中除名了麼?如今我不姓容,我是季氏的朝臣,我以為這是我和容大人的共識。”
容老爺盯着容周行,目光越來越深:“周行……你是我帶大的孩子,怎麼說話、怎麼做事,都是我一樣樣教給你的。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呢?你在指望你的那個女學生,宮裡的折柳章令還有回天的能力——别做夢了,從宮城封鎖開始,尚衣令都快被我們殺絕了。”
陳歲喜在雙方僵持的當口再次切進話來:“容大人,我必須提醒一下,容公子并不是隻有你一個選擇,城下的北境軍是實打實的,和陳氏聯手,我們願意和三殿下劃疆而治。”
這話若驚雷落下,李氏的家主李乘今驟然起身:“陳大人慎言。”
陳歲喜擺擺手,退回了半步。
容周行的目光和衆人一起流轉到了容老爺身上。
此刻容老爺的臉色很難看,他看到容周行真的在考慮陳歲喜的提議,更是怒火中燒:“容周行!你是要跟着外人把自己的家族往死路上逼嗎?”
這麼多年,容氏和容周行一刀兩斷,其間刀光劍影無數,流過的血也說不盡。可是臨到陣前兵戎相見時,容老爺還是固執地相信容周行會偏心容氏。
江秋聽見容周行很輕地歎了口氣:“容大人,以及諸位大人,我年前上京一事在大家眼中也都不是秘密了。我這一趟上京來查的是昭文二十一年,霸州前任太守朱令平通敵叛國一案,容大人好奇我查到了什麼嗎?”
“逆子!”
“查到了容氏的後書房。現在,容大人覺得我還叫得回您那一句‘父親’嗎?”
他頓了一下,帶着微妙地諷刺接着說:“‘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這是容大人從前交給我的啊。”
江秋目光一顫——
此刻,容周行面前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一手教養他長大成人的父親。江秋忽然跳脫地想,在容周行的少年時代,他看向這個人,會不會有如曾經的他看向容周行,期待着自己有朝一日長大,可以長成一個與他相似的人。
而如今,琉璃瓦碎,舊時的理想一片狼藉。
良久,亭裡隻有寂寂的風聲,樂人不知什麼時候也停了撥弦。
容老爺下了最狠絕的斷言:“老夫錯就錯在,當年應允了陛下把你送進宮做了那個宮學講學。呵,在宮裡講了幾天學,腦子都進水了,你娘天天勸我,說你隻是正派,好啊,正派到陪着他季懷仁說北上就北上,你娘是怎麼死的?就是被你這個背家棄族的東西氣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