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折柳。
折柳的目光平靜異常。
她和季懷肅相識于……十多年前她偷書讀被管事嬷嬷發現了,嬷嬷拿着鞭子要抽她,季懷肅恰巧路過,伸手替她攔下鞭子。
“這是在幹什麼,做什麼打人?”
季懷肅把折柳要到了自己宮裡,伺候他筆墨。
折柳死性不改,不當班的時候,偷摸溜進季懷肅的書房裡讀書,又被季懷肅逮了個正着。
玉冠金帶的少年皇子把着扇子,一晃一晃的,一雙眼從扇子背後眄她:“我第一次見你這樣自己就喜歡讀書的人……你要是喜歡讀,以後就自己進來讀就是了,我和李嬷嬷她們說一聲,不會有人為難你的。”
折柳是粗使宮女出身,她能識字,就是源于這一場十四歲時和季懷肅的相遇。
但很快她的野心就不止于此了。
她十九歲時,宮學換了個主講,叫容周行,對三位殿下課業的要求很高。季懷肅沒什麼文墨的底子,很快苦不堪言。
折柳研的墨快要從硯台裡溢出來了,故作不經意地往季懷肅的書桌瞥了一眼又一眼。
“殿下要是想累了,就到小榻上歇半個時辰,奴婢晚點叫你起來。”
季懷肅歇了,折柳悄悄把季懷肅的課業翻出來,開始偷偷地看。
那一天,她在季懷肅的桌上讀過了容周行的《天下無親論》,那是她所讀過的第一篇策論。
十九歲的折柳在那個午後,季懷肅綿長的呼吸中,茅塞頓開。
從前她懵懵懂懂,不知道四書五經有什麼好,隻是強迫着自己去讀這些她的身份原本不配讀的文本。如今她讀到了第一篇策論,才明白原來四書五經是一個基地,是教你道理的,道理要怎麼實踐?那得是經由策論。
折柳之于策論的天賦異常高。
三個月,她開始替季懷肅代筆。她寫完内容,季懷肅再來潤色。她甚至替了季懷肅身邊的大宮女,跟着季懷肅去宮學聽講。
又三個月,季懷肅的策論受了容周行五次嘉獎。容周行說:“二殿下進步明顯,大有可為”。季懷肅毫不愧疚地把誇獎收下了,回頭賞給折柳兩串玉珠子,讓她再接再厲。
他沒看見,折柳聽見那句“大有可為”時,壓進眼底的不甘與野心。
折柳私下裡,其實是非常安靜的性格。她什麼都沒跟季懷肅要,隻是把自己關在季懷肅書房裡讀書寫字的時日越來越長。
昭文十九年年末,年前宮學結課的題是“取材”,折柳寫了《論選粟與取才三則》,照例由季懷肅潤色譽寫一遍。
折柳被支去貴妃娘娘那兒拿兩匹料子,外面下着小雪,折柳沾濕了鞋襪,她把料子在庫房登記好,又經過季懷肅的書房。
她悄悄把自己的底稿塞進了季懷肅明日要交的那沓紙裡。
這篇策論寫的是取才,折柳借用粟米的貴米、中米和平米,類比貴人、中人、下人,以言明在各類社會階級中,都存在着可以取用的良才,希望君王取才如昔日秦王,不以國别為界,更不以身份、性别為界。
折柳在篇末寫:“今大梁之天下,廣有九州;君侯堂前,隻見貴粟。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貧賤憂戚者揚眉吐氣、抗擊青雲耶?”
這不是二殿下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子說得出的話,更何況夾在二殿下課業裡還有一份底稿,那底稿不是二殿下的字迹,用筆生硬,是典型的“奴才字”。
容周行看過之後,直呈君前。
她被叫去朝陽殿時,季懷肅看她的目光很複雜。折柳看見了,但她不後悔。
她跟在容周行身後,走進那座金碧輝煌的大殿,容周行先進去了,她在殿外等,有個小太監陪着她。
小太監跟他咬耳朵說:“你真厲害,能寫出那麼好的文章,今天一個早上,宮裡都已經傳遍了,說你是女文曲星呢,天生下來就有的才華。”
折柳心想,世間有什麼是天生的呢,命運是洪流,她是逆流而上的人。
但小太監誇得她心裡喜滋滋輕飄飄的,她踮着腳,但看不見殿裡,因為屏風高聳。但傾耳過去,能聽見殿裡的人說話。
“你說你早看出是有人代筆?”
“臣若是早早揭發,哪裡還有今天陛下讀到的《論選粟與取才三則》呢。”
一片沉默,折柳聽見腳步聲。
“宮裡是風言風語都翻了天了,朝堂上你父親也說這件事不成體統,你說說,這麼大一個爛攤子,你準備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