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懷仁問:“她如今在哪裡?”
江秋這一次答得很快:“臣不能說。”
他的态度恭敬而堅決。
季懷仁被嗆了回去,但面上不怎麼見到怒色。他走到桌案前取了一封封好的聖旨,遞到江秋面前:“原本要祝賀你,讓人到江府去宣旨的,今兒恰好你也在這裡,就不讓尚衣令再跑一趟,你接了旨,就回去準備一應的事宜吧。”
江秋雙手高擡過頭頂,接下了那道聖旨。
他和季懷仁都心知肚明那是什麼。
冊他敬仁二年,科舉主考官之位的诏書。
一封诏書,二十來個字,背後是入宮的關氏、遠走的蕭芰荷、被牽連的尚衣令……乃至于未來十年間,大梁朝局的走向。
江秋再拜,這一天他似乎異樣的沉默,他對季懷仁的态度或許有憤怒,卻比單純的憤怒更加複雜。這封放在他手中的诏書終于将江秋一直以來感受到的無形壓力化為實體,壓在他的脊背上,切切實實地告訴他,為了讓他走上這個位置,有多少人做出過犧牲——
因此哪怕肩上是千鈞的重擔,哪怕身後他最依賴的那個人不再會為他指引前路。
他也不能辜負、不能回頭。
三月初,春闱将始。
江秋已經連着半個月在府裡見不到人影了,成天都埋在内閣,處理春闱的事務。這一年,盡管關氏臨陣反水,把江秋擡上了主考之位,世家對此多有不服。但到了臨考的日前,世家子弟們還是按照慣例,疏通各種各樣的關節,把自己的作品集交到了江秋手中。
就在世家們揣度着江秋會怎麼樣處理這一份份“行卷”時,江秋做了一件讓衆人都驚掉下巴的事——
金陵,公示榜前。
一名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念道:“示諸學書。曆屆科考以來,行卷一事,在考生間早已蔚然成風。今春至今,漸次有二三十人等,經由各類關節,已向科舉考官投遞行卷。此風既禁不可止,竊思量之,願意為天下考生開設平等行卷之門……微之兄,這不是明晃晃地叫我們和那幫世家子弟同流合污,提前和考官走關系嗎?”
在他身後,另幾位年輕男子聚在一起,都是衣着樸素,還有兩人背着行囊,顯然是千裡來京的寒門考生。
衆人圍在中心的一名男子,便是被叫出名字的韓微之。他聞言,沒急着激憤,反而深思着微微皺起眉心:“這是誰出的告示?”
“就是那個空降主考的江大人吧,也是好笑,一個身上都沒有功名的人,仗着陛下支持,竟然給我們命題評分,真是可笑。”
韓微之回身斥道:“一芥兄,慎言。”
那人讪讪低下頭去。
韓微之盯着公示榜看了片刻,扭頭就走。
“哎?微之兄,你這是去幹什麼?”
韓微之:“回去整理作品集,現如今距離開考隻有不到半月的時間,如果不加緊整理,就來不及投遞了。”
來人茫然道:“你真的要投遞?那不是……”
那不是和世家子弟同流合污嗎?
韓微之站定了,他是青州人士,在抵京之前,因為連為青州兩榜狀元以及貧寒的出身,在這一屆的寒門考生中已然頗有名望。
諸人見他停住腳步,連忙追上來把他團團圍住。
韓微之:“我一定會投遞,并且我奉勸諸位,也千萬要投遞。”
“為什麼?”
韓微之微微擡眼,張告示的地方在宮門外,對着繁華的玄武大街,在這個點鐘,仰頭眺望,恰好能夠看見宮宇飛揚的檐角。
韓微之轉向先前他稱作“一芥”的那人:“我問你,曆來科考,為何總是世家的進士多,寒門的進士少?”
杜一芥:“因為他們早有父兄在朝中為官,而我們無所依仗。”
韓微之:“那這份公示榜是讓我們做什麼?”
杜一芥:“提交自己的作品集……等等,你是說,這是主考官在變相地幫我們規避潛規則?如果不隻是世家考生可以提前接觸考官……”
另一人聽罷,露出恍然之色,連連向韓微之拱手:“微之兄才高!我等實在望塵莫及、感激涕零。”
韓微之搖頭道:“你們該感激的不是我,是張榜的人……我一介書生,多少次險些為大梁的朝局灰心了,都決意不再應舉,找個山林隐居讀書,清寒一生也就清寒一生。”
他的目光收回來,落回張着的公示榜上:“卻沒想到來了金陵,竟然看見有人在真心實意做事,是想為我們寒門子弟謀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