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周行點頭道:“吩咐弟兄們都整理沐浴,收拾一下吧,找我們的人會自己找上來的,也不急這一會。”
容周行沐了浴、更了衣,坐在窗下捧着書讀到亥時一刻,這會天越發涼下來,連春季的風從窗口吹進來都有些冷了。
容周行起身想關窗,卻聽見身後兩聲門響。
門響,卻沒有天問說話——
是客人到了。
容周行湊近窗口,隐約的暗香湧動,他眉目平穩地把窗戶合上,然後走到門邊開了門。
門外站着的老人頭發已經染了銀色,他兩頰下陷,渾濁的目光中透露出歲月的風霜,然而他整個人站得腰背挺直,在風度上,無疑是極好的。
容周行垂下的眼睫微微一閃,半晌,他在相對的寂靜裡,等到天問緊張地從樓道盡頭現身,才側身讓開進門的路,歎息似的說:“久違了,父親大人,請進。”
來者竟然是容老爺。
容老爺背着手走進屋子裡,很不客氣地在唯一一把屋裡的椅子上坐下了——徐州府繁華,但遠遠不比金陵,這客棧的屋子不大,原本是僅供一人容身的空間。
容周行自顧自在床上坐了,拉過小幾,倒滿兩盞茶水,把一杯遞到容老爺手邊。
容老爺沒接:“見到是我,你似乎早有預料?”
“有一點,”容周行也不給他端着,把容老爺的那杯擱下來,自顧自端起自己的那杯抿了一口,“我沒想到今夜這麼晚了你還會來,先前煮的水涼了,你講究着喝吧。”
容老爺拍案而起,“嘭”的一聲巨響,小幾發出了不堪其重的吱嘎聲。
“容周行,你搞清楚你現在是在誰的地界上,我來找你就是為了聽你講這幾句不痛不癢的茶水是涼還是燙嗎?”
室内平靜的氛圍驟然被打破了。
又兩聲門響,天問在外面問:“公子?”
容周行制止道:“沒事。”
他在容老爺撲面而來的怒火下,似乎一點也沒被點着:“我在大梁的地界上。”
容老爺冷笑:“你别給我講這些好聽的——大梁的地界?你怎麼到了現在還不願意睜眼看看,你對大梁的一片拳拳之忠給自己換來的是什麼呢,是明明正當壯年卻病骨支離!”
容周行眉心一跳:“父親大人想說什麼?”
容老爺寸步不讓:“你心中沒有困惑,你此刻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你不要問我,我想聽你說。”
窗外暗香浮動,花影橫斜,被月光打在窗面上,勾了個模糊的影。
容周行沉默良久:“我來要一個答案。”
“你是我的孩子,”容老爺說,“也曾經是我最得意的學生,我曾經以為,金陵會在你的手裡延續他的榮光,但我沒想到,容氏生你養你,你反倒親手把如日中天的我們推倒,讓朝局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好在你現在想要回頭也不晚。”
容周行在夜色裡一動不動,宛若就地化作了一尊石像,他嘴唇微動,聲音在室内響起:“我要的是答案,你不忙着跟我說以後。”
容老爺低低地笑了。
“說你癡,你還是真的癡嗎?答案?答案是自在人心的事情,你都找到這裡了,心裡不應該早就有自己的答案了嗎?”
“容氏自始至終沒有碰過千絲散?”
“當時那個局面下,容氏失掉了二殿下,反而是有退路的,要真是我派的刺客下毒,沖着關氏動手也好李氏動手也罷,唯獨不會沖着你動手——畢竟你背後站着的可是唯一的儲君三殿下了。更何況——”
容老爺笑得有點陰森,他的目光帶着一種介于仇恨和期待之間的情感,爬上了容周行的側臉:“更何況,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你們提,送客亭之會,讓容氏帶樂人是容瑾瑜給我提的主意。”
容瑾瑜,刺客,千絲散。
多年前因千絲散病故的先皇後,容瑾瑜對千絲散做的藥理研究……再到更久遠的記憶中,容氏将金陵封城,容周行帶着季懷仁進宮見駕,病榻上的昭文帝沒有回避容貴妃,而是不知道出于什麼樣的心态說——
“不用擔心,瑾瑜不是容氏的人。”
那容瑾瑜還能是誰的人呢?
昭文帝。
容周行的十指無意識地攥緊了,他的眉目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擺了,眉心擰結了一下,他倒了一口很長的氣。
這口氣輕輕地散在空氣中,像是一聲年歲久遠的回響。
容周行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什麼,然而半年的卧床摧殘了他基本的健康,現在這具孱弱且中毒未解的身體根本不足以承受他過于激烈的情緒波動。
比話音先出口的是一連串激烈的嗆咳,他咳得幾乎止不住,搖搖欲墜地扶住了面前的幾案。天問在兩次敲門得不到回應之後,推門而入,對着容老爺亮了刀刃。
容周行整個人伏在床榻上,耳畔嗡嗡作響,而他的理智似乎擺脫了軀殼,自顧自地飄在上空,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狼狽的自己。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狼狽過。
他似乎能看見容老爺看着他,有點憐憫又有點可笑的目光,那目光是無聲的,卻在質問他——
你真心追随過的君王早就背叛你了。
容周行,這麼多年來,你孤高自許、背棄親族,自以為是聖人,走上“天下無親”大道,到頭來,換來的都是什麼呢?
有某一刻,容周行的目光黑沉不能見底,他在天問驚懼的目光下咳出了血沫,而耳邊卻像是蒙了一層膜,響起的都驚呼都顯得格外遙遠。
容周行在這樣的安靜裡扪心自問——
你所求的到底是什麼呢?
你為什麼而堅守,為什麼走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