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一下,輕輕地補充:“我不後悔。”
折柳背後的光影給她描了個邊,這一刻,她看上去甚至有些神性。
容周行輕聲問她:“可你就不怕張狂太過,陛下直接廢了你嗎?”
“陛下不會——多虧了你和江大人,他心中有疑慮,就絕不會放任你們一家獨大。”
陳盎最後是禁軍的地牢裡被找到的。
禁軍的地牢原本關的是和陛下有私人關系的犯人,比如給皇帝帶綠帽子的妃嫔,又或者是哪個查出來有問題,但暫時過不了明面,進不了刑部大牢的臣。
自尚衣令設立以來,尚衣令管着的诏獄和禁軍地牢職能重合度過高,久而久之,後者就棄置不用了。
找來之前,江秋都險些忘了還有這個地方存在。
陳盎最後是天問找到的。
陳盎在昭文帝朝無聲無息地入局,漸漸受到季懷仁的重用,又和折柳關系匪淺,江秋一直留了天問盯着他。
最開始,宋卻起兵前對陳盎動手被天問察覺了,想跑出去給江秋報信,但在禁軍處,誰也跑不過宋卻的人,兩個天問被逮起來了。
好在,天問至今從北境軍的編制,多多少少算是宋老将軍的麾下的人,宋卻沒對他們下死守,隻是綁起來打暈了。
……但陳盎是紮紮實實受了刑的。
天問把陳盎撈出來的時候,他背上是三道極深的鞭痕,因為沒有及時處理,傷痕翻出的血肉糊成一團,人也發着高熱,昏昏沉沉的。
天問背上陳盎的時候,他似乎是聽見了響動,迷迷糊糊地擡起頭,嘟囔道:“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
陳盎整個人借天問的力才能站直,他循着聲響偏了偏頭,好像聽出了聲音的主人:“……江大人,我問宋卻造反造的怎麼樣了。”
江秋頓時心頭火起。
他走過去揪起陳盎的衣領,對上陳盎遊離的目光:“你還有臉問宋卻造反,我問你,宋将軍好好放在抽屜裡的信,紫衣是怎麼查到的?什麼時候她們尚衣令能夠在禁軍的地盤出入如無人之境了,至于你,宋大哥是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他讓你做他的副手,你就是這麼報答他的?”
陳盎不知道聽見了多少,江秋一松手,他就又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半晌,頭垂在天問肩上的人呢喃道:“唔,對,我是對不起老宋,我給他賠罪,來,打我,随便打……”
江秋又拽了一把他的衣領,他這一下的手勁不小,陳盎被往外拽了一截,背後的傷口重新崩開,鮮血橫流。
江秋看也不看溢出來的血迹,他的同情心是很有限的。
“折柳是你什麼人?”
“折柳啊……”陳盎說,“嗯,她是我妹妹。”
“妹妹?”
别的不說,折柳一定沒有在外面認哥哥的愛好——依據江秋對她的了解,折柳可能更傾向于打趴十個男人并且讓他們都跪着叫她姐。
難道是親妹妹?
很早之前宋卻和他提過一嘴,說陳盎其實是江湖上南劍的三代傳人,理論上,和折柳這個從小内廷出身的應當沒什麼關聯。
隻聽陳盎喃喃地說:“她小時候那麼小一個糯米團子,家裡人抱去看燈會,人擠着人,回來就不見了,被人牙子拐跑了。十幾年過去,好不容易聯系上了,我準備千嬌萬寵把這中間十幾年都補回來呢,誰知道她一張嘴就問我要那種傷身的……傷身來增長武功的藥。”
“我能怎麼辦,我都想把她打暈了直接從宮裡帶走,反正我們陳家别的東西沒有,輕功和劍術是獨步天下的東西,要是我想走,又有誰攔得住我呢……但她不同意,她剛剛當上尚衣局的掌令,有那麼多宮裡的女孩子都指望着她呢。”
陳盎昏昏沉沉地,犯了一個古老的口誤。
在尚衣令設立之初,官方的名稱其實是“尚衣局”,後來折柳覺得這個名字聽上去跟宮裡那個做衣服的機構還是分的不清楚,才把官方叫法改成了“尚衣令”,尚衣令中人統一着紫色服飾,配紫玉玉佩以示身份差别。
“我給了她藥,在金陵城頭認識了容子玉,背叛了老宋……我好失敗啊,明明隻是想把虧待了她的補回來,為什麼怎麼做都不對呢。”
重新回到地面,天光乍瀉,江秋微微眯起眼,看見陳盎淚流滿面。
人與人之間的悲喜各不相通,一邊遠觀一邊指手畫腳,其實是異常殘忍的。
江秋和陳盎交集很少,他不會原諒陳盎,一如他和折柳不可能和解。
他隻是下意識地覺得怪異——“糯米團子”這個詞,是不應該用來形容折柳的。
江秋不贊成現在傾舉國之力做女塾,也不贊成貿然開設專科。但他并不否認,從長期而言,這兩件事對于大梁的朝堂都是有助益的。
畢竟能有元翡丞相,能有蕭芰荷,能有折柳,就能有其他萬萬才華不輸男子的女子。
折柳從來都是話軟骨頭硬,人八面玲珑,但在該堅守的東西上,一步不退,為達成目的無所不用其極。
糯米團子的話……大概是不夠有這樣的魄力,去強行捅穿已有的天,把自己的骨血變成新世界的脊梁,開女塾、設專科的。
江秋想,折柳還是更像一把刀,開了刃,就絕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