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容周行的傳訊抵達北境,宋老将軍就地卸下手中實權,按照容周行從金陵發來的指示,聽候陛下發落。
幾日後,容周行在外面查案子,收到北境傳訊的是江秋。
江秋把信件拆好交還給天問存檔,好奇道:“我還是沒想明白,金陵的事情既然宋老将軍不知情,容周行手上怎麼會有北境軍的帥令?”
這麼重要的東西,總不能一開始就在他手上吧?
北境軍的來使把兜帽取下來,下面是一張清秀的女子面容。
這一趟來的竟然是蕭芰荷。
蕭芰荷擺擺手:“北境軍帥令就是一開始就在他手上。”
“是真的帥令?”
“當然是真的。”
“不可能吧,這麼重的東西,哪怕是容周行,宋老将軍也絕對不可能脫手的,更何況之前容周行在朝中的處境多尴尬啊,宋老将軍更沒有理由把東西給他。”
蕭芰荷彎起眼,沖着江秋笑了下。她走到書桌邊,手指沾上茶水,在桌上寫下“登龍”兩個字。
江秋:“什麼意思?”
“太祖朝時,太祖封十二功臣于登龍台,這十二位功臣每人賜一塊登龍令,是為丹書鐵券、免死金牌,見之如見陛下親臨,這你知道。後來,十二功臣先後零落,有些功臣覺得後輩無人接得住此令,就将令牌歸還皇室,也有些傳了下去,比如北境軍就有一塊,樓氏傳下來的,但朱老元帥在時不願意以此居功,把這令牌拆成六塊,散給衆人,就算是不再行使這令牌‘免死’的功效了。”
蕭芰荷一長段話說完,發現江秋盯着她,目光有點奇怪。
蕭芰荷:?
“唔。”江秋思索着說,“我就是有點驚訝,什麼時候你說起梁史來這麼都有條不紊、頭頭是道了。真是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
蕭芰荷愣住了。
昭文年間在北境軍中供職的那個蕭芰荷蕭将軍,确實是對文史毫無興趣的。
江秋曾經跟季懷仁蕭芰荷兩個提議過,一起去聽容周行在官學的課,蕭芰荷當場就表示自己聽課睡相不雅,吓跑了。還有在家裡蕭芰荷盯着她弟弟讀書——是物理意義上的“盯”,因為她也就那點年紀,武就了就很難文成,蕭青佩讀的書她确實不太懂。
那個時候,她也并不覺得自己需要懂。
天高地闊,她大可以縱橫來去,從書墨之間解讀這個世界對于她而言,太無趣也太狹隘了。
那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是金陵裡的宮牆高大又壓抑,宮女走路都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她身邊的人敬她如神明,也讓她舉目無親,隻好轉向菡萏宮裡,不知道哪一位前朝的妃嫔留下的幾架子舊書。
是她重回北境軍中,因不再有軍職在身,老将軍隻好無奈地把她安排到後勤營裡去——因為她至少識字,能做文書上的工作。
用文字看的東西多了,觀察世界的視角就随之改變。
人都是會變的。
蕭芰荷垂下眼角,堪堪蓋住眼底一閃而過的無奈:“你是該對我刮目相看,另外,看完我再看看你自己吧,這才開年第幾天,金陵就一團亂麻了……從前我在金陵那會,你可從來沒被逼的這麼狼狽過。”
江秋被她倒打一耙,識相地閉上了嘴。
蕭芰荷接着說:“但我們都不知道——看你這樣子我猜你是也不知道,容周行手上還有一塊登龍令……”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太祖封十二功臣裡有容氏的位置,容氏當然有登龍令。”
“不是容氏的那塊。”蕭芰荷慢一步補上了後半句。
江秋目光一垂,眼神迅速地凝起來:“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除了太祖封十二功臣時給出去過十二塊登龍令,容周行手上還有别的皇帝給過他的,一塊在此之外的登龍令。”
“……陛下也給過我一塊,讓折柳救你出宮那會我用掉了。”
“但陛下不可能給容公子。”
“是。”江秋的聲帶繃得很緊,因此嗓音泛啞,“陛下不可能給容周行,那還會是誰?”
他和蕭芰荷交換了一個眼神,蕭芰荷的目光平靜無聲,告訴江秋:沒錯,就是你在心裡猜想的那個答案。
昭文……先帝。
無數畫面在江秋眼前閃過,首當其沖的,是那一日昭文帝給容周行下千絲散案發,容周行在容氏的私獄裡被打得遍體淩傷,江秋從金陵千裡而來踢開死獄的牢門,容周行在他面前落下的那滴眼淚。
是什麼樣既忌憚又憐惜的情感,才能讓昭文帝既毫不留手地把毒藥下在了容周行的身上,又早早留給他一塊免死金牌呢。
除去葬禮,江秋隻見過昭文帝一面,是昭文二十七年跟在容周行身邊見的。那時候昭文帝的病已經很重了,在他的印象裡,昭文帝始終是一個躺在床榻上,連喘氣都困難的老朽。
而這一刻,江秋恍惚間覺得,昭文帝那雙渾濁的目光透過漫長的歲月,早就預測了在他身死之後,新帝疑心病重,容周行所可能招來一切猜疑和忌憚,因此替他上一道保險鎖,救他一命。
他險些奪走容周行一條命,卻又以這樣的形式,許給容周行一條命。
“君臣”兩個字,如此寫來,竟然沉重和複雜如斯。
蕭芰荷平靜地接過話音:“容公子命人持登龍令傳書北境,說要借北境軍帥令一用。宋老将軍不可能懷疑容周行要拿這塊帥令造反,因為要是他想造反,見登龍令如見陛下,根本不用繞一圈,去拿北境軍的帥令。所以,最後權衡再三,老将軍還是拿出了帥令,但與容公子立字據約定,十五日内,己當歸還,事後老将軍會就此事上奏陛下,消滅容公子手中登龍令的使用資格。但沒等到十五日,金陵就事發了。容公子果然料事如神。”
江秋按照蕭芰荷提供的時間點推算,容周行向北境發信,是他被放出宮之前。
江秋發現,好像權謀一道,他還是不如容周行。
他固然擅長機關算盡,但在他算不盡時,容周行卻還能算盡。
但現在,他不再會因為自覺無能、自覺遠不如容周行而恐懼乃至于發瘋了。
容周行會一直站在他的身邊,風雨兼程,作為他與世界周旋的底氣所在。另一邊,在從灞州走來的這一路上,他也終于在大梁的社稷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他身在内閣,受君王俸祿,立于百官之首,則為大梁竭忠盡志,九死不悔。
這是他的位置,他的路。
而無關于容周行。
江秋無聲無息地笑了,容周行還沒回來,但他突然很想見容周行。
他在府上安頓蕭芰荷,忽然很迫不及待,想去找容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