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複甘長長的眼睫閃了一下,看見了季懷仁隐隐含怒的眼神。
季懷仁有一雙很多情的眼睛。
這雙眼睛聚攏了光,認認真真地看向你時,會讓人覺得好像在季懷仁心裡,天地間隻容得下一個你。
關複甘最開始以為自己找到的是真愛,後來他發現,隻要季懷仁想,他看朝陽殿上的柱子都能這麼多情。
他是自知的,這叫恃靓行兇。
蕭芰荷說:“我不會回宮裡,也不會和貴妃娘娘争什麼,頂多是我還有個陛下的孩子,剛剛我也和陛下說話,等到他自己十八歲的時候,再來選是要恢複皇子的身份,還是幹脆跟着我在北境做個灰頭土臉的草民。”
蕭芰荷把她頭頂飛揚的檐角指給關貴妃看:“至于這些金碧輝煌的地方,從此就徹底跟我沒有關系了。不論是皇後的位置,六宮的權力還是什麼别的,你想要争就為自己争去好了,也乘着現在宮裡沒幾個你的敵手。”
季懷仁的喉頭滾了一下:“芰荷,剛剛我說過我不會再納妃。”
“納不納的,還是看陛下自己吧。”蕭芰荷擺擺手,眉宇間一片平靜,“跟我也已經沒有關系了。”
季懷仁沒接這茬,反倒說:“你此去北境,我還能聯系你嗎。”
“聖旨到了北境,我不會不接,至于其他的……”
蕭芰荷的目光從季懷仁的身上轉到關貴妃身上,無奈地歎了口氣:“我也未必常在北境,我看也就不必了吧。”
這天,在日暮時分,金陵落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關貴妃站在廊下,就看見季懷仁一動不動,還是剛剛目送蕭芰荷的身影消失在宮牆轉角時的那個姿勢。
她身邊,翠屏手裡捧着的食盒早就涼透了。
她咬着牙,又氣又怒,一面,她知道自己是個貴妃,該上去替陛下撐傘,另一面,又知道陛下站在那是舍不得蕭芰荷,她就這樣沖上去,賤不賤啊。
鄧公公看到了雨勢,匆匆忙忙跑回暖閣裡拿傘,他好不容易找到傘出來,就被面容姣好的貴妃瞪了一眼。
關貴妃從翠裡手裡接過一把傘,跑過去給季懷仁打上了。
季懷仁聞到女子的香氣,愕然回頭,才發現是她。
關貴妃也懶得去猜,會不會連這一刻的愕然都是他裝出來的了。
……
三個月後,春,灞州官道。
前方,灞州府已經隐隐綽綽地顯現了出來,一隻修長的手挑開車簾。
江秋笑着說:“真是闊别了。”
駕車的小圓笑了笑,應聲吹了聲口哨:“可算是回來了。”
三個月,折柳毫發無傷地被季懷仁放出來之後,女塾的選址在她的一力推動下風馳電掣地進行,選址在金陵敲定下來後,各地迅速照辦,江秋這一趟是來驗收成果的。
灞州府的女塾就設在官學旁邊,從前容周行講課的院子對面,官家把幾家人家的屋子買下來拼成一個新院子,置辦了桌椅等物,“女塾”兩個字也已經在牌匾上挂好了。
其實關于女塾的選址,江秋還提過要不要幹脆就放在賀太守家的老宅,被折柳否了,折柳近來的作風越來越淩厲,她說官學和女塾就要門對着門,這樣才有比高低的氣場在。
江秋想了想,也行吧。
灞州府新任的太守惡補過江秋的來曆,一見面,都不說是帶着江秋“參觀”,而是說請江大人指導指導他現在的工作,看看和以前比有什麼不足。
油嘴滑舌是很有一套的。
但江秋看人的水平漸長,已經不是那個會被賀萬全兩句話唬得找不到邊的小青年了。
他把女塾連帶着官學都轉了一圈,還專門回去看了容周行從前将四書五經的那件屋子……現在還是官學的教室,午間學生都回去吃飯了,陽光照着教室裡飄在陽光下的塵埃,有點莫名的寂寥。
大概是因為容周行沒有同行。
江秋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逗樂了,但他表面不響,又去太守府轉了一圈,才終于在太守的膽戰心驚中露出一個笑臉。
江秋說:“做的不錯,劭河清劭大人要是能看到他去金陵之後,灞州府在你的治下一切井井有條,相比也會很欣慰的。”
下午,江秋去了北境軍,要去替女塾去跟宋老将軍談兩個教武功的師傅下來。
江秋給宋老将軍斟茶,他手很穩,茶湯一滴都沒濺出去。
“最好是女師傅。”江秋邊斟茶邊說,“折柳的意思是,一群女學生,找幾個男人帶着也不像話。我看芰荷就能算一個。”
“芰荷會去,還有幾個她在北境教了小一年的女孩子,都跟着她一并去當師傅。”
江秋訝異:“她還教了徒弟?”
宋老将軍遞給他一個“你沒見識的眼神”:“專門為這個女塾收的啊,不是半年前風聲就傳出來了,那時候小蕭就跟我說好了,要是日後咱們灞州府邸也要辦女塾,那麼誰上去教?”
“……”
宋老将軍:“要我說,辦女塾也是個好事,這種官方的學校要是早幾年有啊,小蕭當年也不至于跟家裡鬧成那個樣子。”
江秋知道老将軍高風亮節,但他聽老将軍提起蕭芰荷時,居然一絲芥蒂也沒有。
于是,四下打聽不到宋卻下落的江大人鬥膽問道:“老将軍,那個宋大哥……”
宋老将軍眉毛一豎:“那個逆子!陛下寬宏,把他從金陵放出來了,我北境軍可容不下敢造反的逆賊!陛下不許他死,那他活着該受的罰就得全受一邊,不然他不許認我這個爹!你要問他在哪,我隻能告訴你昨天剛打他了一頓闆子,人在哪我不知道!”
江秋被氣勢洶洶的老将軍噴了出來。
他站在營帳外,有點好笑。
金陵諸事的一應前後因果,容周行都修書向老将軍仔細解釋過了,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老将軍還是站在季懷仁這邊,要修理宋卻。
甚至對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折柳,他都是隻厭惡其人,沒有對折柳提出來的女塾一事加以絲毫的阻撓,甚至主動批準蕭芰荷為此做提起的準備。
他笑着笑着,眼神漸漸複雜起來。
從犧牲在北境守衛戰中的朱老元帥、在北燕多年卧底不棄家國的樓間月……再到他面前的宋老将軍。
北境的土地上這樣生長出一代又一代自成風骨的人,照亮着後輩們的前路,讓他們不至于迷航。
……何其有幸。
江秋這一遭出來是禦史,每日的行程都是拟好,要給陛下過目的,因此不能多加耽擱。
他在北境軍裡就地歇了一夜,第二日,去看過蕭芰荷和她幾個女徒弟的把式,确保女塾一切都能落地,隻差招生後,就匆匆啟程。
這一路回程,他先後還要走徐州、青州和揚州三地。
而另一邊,折柳是從金陵向南,查看另外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