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進發躺在床上,豎着耳朵聽着門外,等着老師回電話,又或者老師敲門進來跟他談話。
門外果真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這個聲音隻有他能聽見,他相信媽媽聽不見。她的身子太重了。
他光着腳下床,腳不沾地來到門邊,不等他扭動門鎖,“吱咛”一聲,門自己開了。他傾斜身子望向門外,黑暗的樓道現出若隐若現的光,有兩個若隐若現的黑影。他看不出是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
你們是誰?黑影似乎動了一下。那就是笑了吧。
你們是來找我嗎?想要殺死我嗎?黑影似乎又動了一下。那就是點頭了吧。
梁進發的軀殼内突然空蕩蕩的,心髒肺肝都失去了蹤迹,空空的胸腔裡隻有風幹的骨骼和失血的皮肉。樓道裡的風直吹進去,空空空地響,響得他直想笑,又笑不出,像是要放屁,而那股氣在幹癟的腸子裡竄來竄去,就是不肯擠出來,讓肚子覺得很不舒服。
嗝屁都不會。梁進發厭惡自己。還不如一個死人,死人不需要放屁。
一個濃黑如墨的影子飄過來,陰風嗖嗖,卻讓他心安,終于可以離開這裡了。他又懂了一個詞:心馳神泰。
是老師。是老師嗎?梁進發突然睜開眼睛。
房間裡有熱哄哄的臊味,屁股底下濕津津的。
他躺着去扯褲子,蹬到腳踝外,翻身抱起被子墊在身下,又昏睡過去。腥臊的氣味,讓他忘記了黑暗中的黑影。
陳芷汀回到家時,已經兩點了。裘江光着肩膀呼呼大睡。陳芷汀看着床上熟悉的場景,似乎又回到從前。她縮進被子之前,看到手機上有未接來電,不管是誰打來的,掙紮着找出醫生開的病假條,拍照發給教務員,後面跟一句,麻煩把周一上午的課調到下午,不管能否調成,謝謝都沒寫,一頭栽進枕頭裡。
她從醫院出來時沒有拍請假條給教務處,是想請一個晚修就可以了,明天正常上班。跟李紅英夜行洪燈區一趟,再也熬不住了。還是沒有練成鋼鐵。
第二天醒來時,裘江還沒走,她先打開手機看教務員的回複,課已經調好了。她放下心,小腿的痛疼讓她想找點話說,分分心,于是直接把事情告訴裘江,把警察的話也學給裘江,裘江點點頭。
“未成年人的行為應該由他的監護人負責。學校不是監獄。監獄裡犯人自殺要追究管理員的責任,因為犯人沒有人身自由。學生得有對自己生命負責的意識,未成年就是父母負責,家庭教育出問題是逃學打架厭棄生命的源頭。學校教知識教做人,學生家長全社會都要感激才對。承包生死福禍是保險公司的業務,不是學校的。若是因為教孩子念書就得承包他的生死福禍,誰還請得到教書先生?如果是學校管理方面的漏洞導緻意外發生,學校要負責;教書先生懲戒孩子誤打緻死,要負責;其他的,跟學校沒關系。這個大方向不能搞錯。
“在中世紀,西方某個國家的教會發現很多貧苦家庭孩子夭折了沒錢安葬,于是設置了慈善捐助,不久發現,有些家庭為了得到喪葬費殺死孩子,或有意疏忽緻孩子死亡,于是取消了這種捐助。學校應該多到外面學習取經,改變自以為是人道,其實是縱惡,是漠視孩子生命權的做法。
“為什麼是漠視不是重視?你想想,如果孩子出了問題,法律追究父母的責任,他們一定不會忽略孩子的安全和心理健康,但如果父母的忽視由學校買單,無良父母反而賺錢,他一定會有意或無意走這條路。看重孩子的死,卻不理會他的生,在生的世界做孤兒,去往死地時,死亡稱出重量,帶來财富。這不是笑話,這是悲劇。”
在生的世界做孤兒。裘江的話突然錐進了陳芷汀的心裡。她想起淩寒,至今沒有回校,據說正在理療,目前坐在輪椅上。
沒有老師敢去探望。去看他的學生都被他媽媽罵了出來。有個暗戀他的女生哭着也要休學,班主任在忙着做女生的心理疏導。女生排在年級前二百。吳主任指示,已經失去淩寒,不能再少一個。
裘江沒看出陳芷汀有點走神,他沉浸在好久沒出現的神侃境界裡。
“在M國,父母看護不力導緻孩子意外受傷或死亡,父母要坐牢;在我G,不僅不用坐牢,還能得到社會各界捐助,大發孩子的生命錢。父母看護孩子不用心,孩子出意外死了,自己就埋了,誰都不用負責;孩子沒人管被車撞了,父母沒責任,路過的人成為罪人。路人怎麼就犯罪了?走在大街上是他的自由,助人是人道,不幫是他的選擇,可以是無良人,但不能成為衆口一詞的罪人。社會各方面比出錢,比罵人,比人肉,不比追責。有人說父母的心也會痛,但這不能代替懲罰。而且沒有人想過,孩子一直在痛,直痛到死。
“父母生養,看護孩子無力無罪,老師負責教知識,看護上百号孩子,反而成為不可饒恕的罪。這麼淺顯的道理,有多少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