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裘江放下行李箱,長腿翹在茶幾上,他聞到家中熟悉又獨特的味道。在其中生活了幾十年,他似乎都沒意識到這種味道。
心安神定。長久困擾自己的糾結放下了,他長出一口氣,脫下筆挺的西裝,準備把家裡也打掃一遍,幹淨整潔的客廳會帶給陳芷汀意外的驚喜吧 。他甚至想着下樓買一束花,最好是混色小雛菊,或者陳芷汀喜愛的粉紅玫瑰,擁擠在滿天星裡,散發直達丹田的濃香。
行動之前,他打開電視稍做歇息,習慣性動作讓他歪在沙發裡,頻繁切換電視頻道,希望找到一個感興趣的節目,看完就下去買花買菜買水果,回家路上也許正遇到下班的陳芷汀……
冷暴力已經傷害她太久,他希望今天晚上一次性翻篇,回到年輕時肱股交依,心無挂礙的親匿。
回顧甜蜜的過往讓他有點沖動,他想去書房翻翻影集,鞏固一下自己的記憶。影集給他不好的回憶,立即放棄。看看時間,離下班還有一個鐘左右。陳芷汀不會提前下班,打電話叫她回來?想到她一貫的工作态度,自己有點像玩劣不學習的壞孩子。他想像着“壞孩子”與好老師之間的愛情故事,呵呵笑起來。
終于擺脫情感糾結,他冷峻的臉上浮現一絲居高臨下的微笑。這樣的感情矛盾像陳芷汀一樣的老師恐怕難以遇到吧?他們的生活太單調!可是,自己做了那麼多,并沒有鼓掌的觀衆,而自己現在——他環顧四周,想到“獨守空房”一詞,淡淡的寂寞湧上心頭。
平淡的生活像一杯白開水,怎麼能夠品嘗到矛盾沖突中的酸甜苦辣?
要是往常,他不是正在喝酒,就是走在去喝酒的路上;不是正在辦案,就是走在去辦案的路上;不是正在約會,就是走在去約會的路上……最後他沮喪地放下遙控器。實在沒有能夠吸引他的節目,這讓他的等待更顯無聊。
熟悉的空間缺乏新奇的感覺,在親切之後,就是司空見慣的倦慵和乏味了。三室兩廳的空間經過十多年的經營,累積着很多看着很重要,其實沒有多大作用的雜物。丢了可惜,不丢又占用有限的空間。一家三口,隻比二人世界多出一人,卻似乎多了許多零零碎碎的東西。這些東西讓小家庭變得厚重,厚重生出安穩,也生出單調。
一個天天想着向上飛的男人,會渴望甩脫滞重,恢複單身時擁有的輕盈——他忘掉單身時擁有的不是輕盈,而是孤寂凄慌,是對伴侶和兒女的渴望。
三口之家和這些壘疊的物什融為一體,形成許多肉眼看不見的物質,它們生長在骨肉血液裡,擺脫時的輕松,牽連着無聲無息無色無味的痛楚。
然而現在,裘江還沒有這種感覺。他的大腦習慣了高速運轉,思想的飛絮在虛空飄飛,時不時掠過已經劃為禁區的地帶。不談分手就擅自離開,是不是有點……無情無義?防患于未燃會不會就是自己吓自己?
裘江用腦子裡還剩下的一點哲學思想填滿有點混亂的大腦。
“如果我們更多地考慮可能出現的種種不利,那對我們反而有好處。”好像是叔本華說的。裘江确确實實在考慮,而且考慮了很多次。如果不是陳芷汀忙碌的工作和沉靜的性格,家裡早就鬧得雞飛狗跳了……
沒有吸引他的節目。他失望地關掉電視,起身下樓買花。陳芷汀身上沒有什麼意外,也就沒有什麼好想的,他的思緒又回到蔣紋紋的頻道。
一個念頭再次襲擊了他。紋紋為他做了人流。這事雖有點蹊跷,但醫院的診斷不是兒戲。如果他就這樣無情無義地離開……
他駐足在寂靜的樓梯間。買花的浪漫被西曬的陽光分割成一明一暗。光像一把劍,切割幽暗的同時給細密的塵埃提供紛飛的舞台,而在黑暗的區域,塵埃似乎從未存在過。經過光明帶時能感受到塵埃紛飛的存在,緊接着進入的黑暗區域,這種紛飛立刻消失了。他腦子裡突然冒出類似于哲學的反思。他留在暗處,他停下腳步。
壓制住沒有實際用處的生活片斷的閃回,他開始想像紋紋回家的路上,想像她進入房間的詫異。然後呢?打電話來質問,還是哭訴?
他可以接受歇斯底裡的質問,但不能面對梨花帶雨的傷心……
不要再折騰了吧。此時此刻,他才感到進退兩難的痛苦。他相信自己不是好色之徒,不會為了原始欲望抛家棄業,可跟紋紋——她對他,是愛呀!他沒有嗎?他不是木頭人,當然也愛她。可是同時,他也渴望成功,渴望證明自己。如果繼續糾結在感情的事上……他的眼前出現敏慧犀利的眼神。
合作之初,他們也彼此喜歡過,可一旦涉及到工作上的事,敏慧立刻抽身而退,不越雷池一步。不知不覺中,他開始欣賞這種作派,希望自己也是這樣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兒女情長時柔情蜜意,建功立業時揮刀斷水。
他邁動腳步向下走。
還差幾步就走進西斜的太陽鋪陳的光明之中,裘江停住了。既然要分手,就光明正大的提出來。不僅是看在兩人好了一年多的情意上,還要看在紋紋全心全意的付出上。裘江相信自己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能夠做到盡善盡美。
他終于放棄買花,在一步之遙的光明前止步,折身回去,進書房打開電腦。突然之間掃蕩了猶豫糾結,裘江感到血流開始加速,每一個細胞都在呼喚他。
幾乎同時,小企鵝頭像唧唧唧唧的跳出來,點穴一般,擊中他停留在寂寞中的心。
有個聲音叫他停止。下樓買花。買菜。買水果。可手指由神經系統操作,神經系統受慣性指揮,大腦的指令下達得稍稍有點遲。
裘江振奮精神,進入戰鬥狀态。
看看就行。
看!果真是紋紋在呼喚他。
有把火在周身點燃,裘江的全身細胞開始躁 動。痛哭?斥罵?跳樓上 吊?……種種可能出現的畫面讓心狂跳起來。哪一個分手會是收拾衣物走人就OK?裘江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暴風雨。
“各項資料已經準備好了。發給您審核。”
“律所馬路一側開始修路,是否要提前做好應對方案?”
“廣告宣傳設計及Logo還須您最後确認。”
……每一個稱呼都是恭恭敬敬的“您”字,着實拉開了二人之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