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要不要先……我們喝點茶……
你冷靜冷靜,再想一想,真的要……那個什麼……嘛?
你是老師。我知道中學老師一向提倡——
“不要再提老師這兩個字。那是職業!脫去它我隻是女人。我隻想做女人!”
“你要不願意,我不逼你。當年……”
李克非伸出瘦硬冰冷的手指,擋在女人唇間,擋住“當年”之後所有的話語。
他是莫非。改了姓名,他不再是莫非;回到她面前,莫非就是永遠的存在。
那雙唇。不再滋潤,不再鮮媚,不再勃發情欲氣息的雙唇。
淡紫粉色的口紅流失大半,恰恰與臉頰形成皮肉實相,不誘人,卻動人心。唇上淡淡的豎紋,微微翹起的棱角,唇後珍珠般的牙齒,迷茫的眼中渴望突圍的焰火,僵硬緊張的頸項和肩臂,都想要捆住這具要突出重圍的身體。
莫非沉沉歎口氣,微微一笑,化解自己的凝滞。心中堅守已久的琉璃塔噼啪開裂,裂紋迅速延伸,瞬間崩解。他依然是莫非,莫非克。改名改姓又怎樣,承載記憶的血肉沒有變,它把那段故事埋在心房最深處,喚醒它隻需要一個瞬間。
殘存餘溫的血液,被癌細胞侵占的骨肉,依然保留着美好的歲月。
既然琉璃塔注定要破碎,為什麼不把最後一瞬的美留給最愛的人?一地晶瑩的琉璃成就悲劇之美,也劃上完美句号,從此人間天上,再無遺憾,才是世間最美的别離。
什麼都帶不走!那就統統滾吧!
隻要此刻。隻要你。
我不管你受了什麼刺激。你是要圓初戀的美夢,還你想報複生活的不公,亦或隻是尋找人到中年的激情,已知的未知的莫名的煩擾,統統滾吧。你隻要我,恰好我也隻想你。
拉起窗簾,讓房間進入幽昧的回憶之中。
熟悉又陌生的路,走來熟悉又陌生的人。
沒有了年輕的沖動與熱度。但——現在看來,一切剛剛好。
譬如一塊熱豆腐,急騰騰地吞下去,就吃個熱乎,解個饑渴,可現在蒸熟了,在悠悠的歲月裡放涼了,在滾滾紅塵中尋到一兩條翠蘭玉葉,小蔥般拌上,調些酸甜汁,撒點青紅椒,赤綠青白軟麻香,清鮮綿脆回味純。一切剛剛好。
他的來尋,不是沒有懷着旖旎的夢。在即将結束的人世之旅上,他想添上最後一筆,讓自己的離開沒有遺憾。初戀的女孩,一直不能忘懷的女友,舍棄又難忘卻無法面對的愛侶,心中的一角保留的最美的女人,她的氣味和體态,她的嗔怒和笑臉,她的喘息和呻喚,她的眼淚,她的字迹,她讀過的書,她寫過的信……
他掙紮着,在最後的時刻尋找過來,想喚醒曾經的記憶,他失敗了。她沒有恨他,她不想讓恨浪費兩人此生不可能出現第二次的相遇,他卻依然感覺到了失敗,敗給了時間。深深的鴻溝拉開了兩個世界的差距,他隻能滿懷遺憾地離開。他不認為自己清高,但瑣碎的煩擾的确讓他站在高處淡然一笑。
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這是他黯淡的評價……
似乎他不應該後悔當初的選擇。他放棄了她。他知道自己有愧。他後悔過,終于釋懷,走對走錯都是自己的選擇。世上沒有後悔藥。有又如何?假如讓他重新選擇,就他當年的見識和性情,他依然會在恐懼永無出頭之日時選擇更快更輕捷的路。年輕人,年輕而渴望有作為的青年,有幾個不會這樣?
然而現在,她破繭而出的無所畏懼像倒轉的膠片,拉回到最熱的渴望。沒有破裂,沒有怨怼,沒有天涯海角的分離,沒有日日夜夜的思念和悔恨,他接上了人生畫闆的最後一筆,描上人性的原罪和純粹。
他懷抱着鮮活的女人,真實的最好的女人。溫潤的面頰被眼睛深處的火焰點亮,孕育生命的河谷被愛的春風喚醒,彙聚生命的源泉被原始能量煮沸……所有的波動隻為一個點的爆發!
他們的眼淚汩汩而出,彙聚一處。
從哲學的角度,他想神羨慕人的原因,不是因為人有七情六欲,而是人為了純粹的愛可以舍棄所有,撲向熊熊烈火。那種義無反顧的率性讓神羨慕。
我不鳥你。我想要的,付出一切也心甘。任何一個層面的輕視都會讓主宰者心生不甘,進而心生向往。
神是理性的。千萬年的精準計算難免會産生寂寞和無聊。于是神也想下凡走一走,體會人的生老病死和愛恨情仇。。
他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是哪一尊神的碎片。若他從人世的幻夢中醒來,回歸本尊的神之前,看到他在人生的最後圓了情愛夢,一個無法超越的純美之夢,應該感到了無遺憾吧。
但這不是他的手筆,是她。
她的心中竟然還有一把火,一把超越他的夢想的烈火。歲月和距離隐匿了心靈深處的火星,她找到它,點燃它,複活在即将結束的人生旅途。用生命點燃的火焰,用身體繪下的畫卷,讓他歎為觀止。
歲月釀下的苦酒在這一刻發酵升華,甜美醇厚,無與倫比。
為什麼好人都要做蘇麗珍和周慕雲。他們也是人,難道僅僅因為精神更高貴就得犧牲□□的欲 望?為什麼不能兩全?難道精神卓越的人就不能享受塵世的歡樂?憑什麼?他們也是肉身的動物,就會有□□的需求,滿足于斯并不傷害他人,為什麼要為所謂的虛名忍受凡胎□□的痛苦和煎熬?
我不要你帶着遺憾離開,也不要自己帶着遺憾與你告别。此時此刻,是你的來尋,讓上天給予我們機會,如果放棄,就再也沒有機會在一起了。抓住現在就抓住了未來。
既然周慕雲缺少忤逆的勇氣,就讓蘇麗珍再跨一步,打破橫亘在兩人之間的禁制。
我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