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岐丞相府正堂重新燃起了燈火,姜子牙略略俯身單手給閻羅王斟茶,“别怪我多嘴。我家侄兒一沒殺人二沒放火的,你這半夜三更的揪着他不放,像什麼樣子?得虧今天是我巡夜給撞見了,這要是真把他吓出好歹來,你背了條人命,回頭泰山府君問罪,你怎麼交代?”
閻羅王耷拉着腦袋,聲音悶悶地,“小敖闖了那麼多禍,公子都替他擔着,我……”
“小敖沒受罰嗎?”姜子牙微笑反問,拂衣落座主位,“果果是替小敖擔了不少責難,可小敖也沒舒舒服服躺在那裡享福啊?再往深了說,果果為何護着敖丙,你當真全然沒數嗎?”
閻羅王聞言一怔,旋即釋然一笑,“我是有事請教大公子,這才貿然叨擾。我先前替公子跟大公子傳過話,那回還是大公子頭次見我,可也不曾這樣失态啊。”
姜子牙道,“上回你剛跟他打上照面便報出了果果的名頭,這回你卻半天都不說話。阿昆才送走一位枉死的長輩,心裡頭自然惶恐。阿昆是喜好靈異志怪,有一個走陰陽的弟弟,冥界也去過兩遭,可他到底是個凡人,總有吓破膽的時候。這樣,你先同我說說,順道讓我開開眼,究竟多了不得的事情,竟要你這個滄海桑田等閑看的神仙都慌了神兒。”
“姜先生德高智睿,能得您指點是我的福分。”閻羅王放下茶盞,恭敬求教,“我頒下采選令替公子挑選侍婢充實内廷,公子出三道考題将待選鬼女全數刷掉,還責令我反躬自省。若我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便要逐我出殿閣。我起先以為是氐氏惑主,但聽氐氏所言又似與她無關。我思來想去終不得其法,敖丙又忙于仆從考核無暇睬我,我這才來陽間尋一條明路。”
姜子牙靜靜聽閻羅王把話說完,臉色漸沉,“閻羅王,我且問你,挑選侍婢擴充内廷是果果授意還是你自作主張?采選令是你的主意還是誰的建議?三道考題為何?果果将待選鬼女悉數發還後你可過有委屈甚至怨怼?”
閻羅王老實回答,“擴充内廷是我自作主張,我也是覺得公子内帷太過可憐。采選令雖是同僚的建議,但我聽完也覺着有理。公子以漿洗縫補、造反烹湯、歸納文書三題考核鬼女,公子發還鬼女我确實有些不是滋味兒,但更多的是愧疚,怨怼絕計不敢。”
姜子牙深眼凝睇閻羅王,靜默半晌方才肅聲言語,“閻羅王既是真誠求教,子牙便托大一回說上一說。閻羅王,你共有四錯。身為外臣,唯主上子嗣凋零方能過問内廷之事。而你明知果果膝下并不空虛還擅自替他張羅姬妾,這便是僭越,此其一。冥律之上嫡庶分明,冥官納妾從不招搖,而你卻将此事大肆張揚。冥王都不曾公開選妾,冥官倒是高調起來了,莫非果果的地位比王上還要尊貴?你身為執事,陷主上于不義,這便是失德,此其二。氐氏谪貶内廷無主,此刻婢妾滿堂誰來彈壓?婢妾争寵敗壞内廷事小,勢力勾連禍延前朝事大,股肱近臣竟為主上添憂添煩,這便是失職,此其三。你行事糊塗,果果依然看重你,以正妻職份考校你所推薦的一衆鬼女。你非但不加感激,反而懷執臆測,這便是不敬,此其四。以上四點,便是果果要你反省之處,你可清楚了?”
姜子牙這番話說得沒有半點疾言厲色,音調溫和不疾不徐,然字字珠玑着實硌得閻羅王六神生疼。屋内燭火稍見黯淡,姜子牙舉茶啜飲似是閑叙,“果果在外面籌謀周旋心神俱疲,回到家中自是希望無所思慮風平浪靜。你若真想果果過得舒坦,那就要把功夫下在這清淨二字上頭。”
“在下受教,多謝姜先生。”閻羅王細細揣摩一番後茅塞頓開,起身拱手緻禮。姜子牙颔首回禮,客客氣氣地把閻羅送出了丞相府。馬昆繞出屏風,嬉笑着上前給姜子牙揉肩,“姜果然是老的辣,這情勢讓您分析得有高度有深度,有力度有厚度,有程度有溫度。”
“少跟我來這套!”姜子牙緊蹙着眉頭甩開馬昆的手,不解問道,“我那些話你不是不能說,為何非要借我的口?”
“您是家主的父親,我隻是家主空占名頭的長兄,敲打家主近臣這檔事,當然是您出面比較合适。”馬昆面容不改,依舊笑嘻嘻地,“小敖拎得明白輕重,就是膽子小,這才通過我來找您。”
姜子牙勾了勾唇角,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你小小年紀,怎地有這麼重的心思?”
馬昆迎視姜子牙遞過來的和煦目光,心腸被這份慈愛親切照得柔軟了起來,“什麼重不重的,小侄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罷了。”
深宅内院的苦楚,姜子牙縱然沒嘗過,這幾年下來也看出了七七八八,對馬昆的遭遇心中不免又多添了幾分憐憫和同情。馬昆潇灑起身,唰地打開扇子,“姑父,别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嘛,好像我真的受了多少罪似的。不說這些了,妹子的出閣宴您是怎麼打算的?”
“還出閣宴呢,我跟你姑母都想悔婚了。”姜子牙的這點愁緒終究無計可消,這才下眉頭又上了心頭,“我想好了,單你和果果送糖糖出門子就算完了,哪吒他們統統趕到伯侯府鬧去。一來圖個清淨,二來提防朝歌那邊作出什麼幺蛾子。”
“姑父思慮周全,這般安排也着實挑不出什麼錯來。”馬昆應了一聲,見姜子牙心潮難抑,他不禁也跟着微紅了眼圈,“既然咱們全家都舍不得妹子出嫁,那索性就不嫁了。妹子一世守家,也沒什麼不好的。”
“你這孩子,又說胡話逗我開心。女大不中留,哪能真的不放她啊。”姜子牙澀着嗓子,笑得雖然豁達,亘在喉間那抹哽咽卻始終都咽不下去。可無論他有多不舍,日子到了,他還是要流着眼淚親眼看着女兒穿上嫁衣。馬招娣在門口一把攥住姜淑祥,已然是哽咽難言,“糖糖啊,你記住,你就算到了姬家,你也是我們姜家的女兒,是我跟你爹的心頭肉,知道嗎?你……好好的……”
“招娣。”姜子牙強止淚覆上馬招娣抖得不停的肩膀,竭力扯出一半的笑容,“女兒于歸是喜事,你就别難過了。時辰差不多了,該出門子了。”
“女兒……拜别爹娘……”姜淑舉起羽扇遮住淚痕交錯的美豔面龐,掀裙款款跪下,膝蓋尚未着地已被姜子牙給托了起來。馬招娣擡手抹了一把眼淚,漫不經心地轉頭呼喊姜伋,因半天得不到回應,馬招娣忍不住猛地一聲大吼,“果果人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