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府君憐愛地撫開姜伋緊皺成團的眉毛,羅刹立在榻尾愧疚低首,“都是臣不好,平白惹公子不悅。”
泰山府君深眼注視姜伋睡顔,緩緩搖了搖頭,“非你之過,實是伋兒這孩子心思太重了些。”
羅刹胸脯一個起伏,嘴角向下微抿出一縷唏噓,“公子小小年紀便嘗遍世态炎涼,凡事多想一層也是無奈。”
泰山府君欠身點燃翠光兩儀燈,示意羅刹随他離開。羅刹恭謹跟上,隻聽泰山府君輕聲言道,“你本是食人肉的惡鬼,是公子舉薦你當了鬼差,拉你入正道,一路提攜你走到今日。你很感激他,願意終身效命于他,始終不肯離開他自立門戶。可是羅刹啊,公子畢竟是個凡人,跟你相比,他的壽命就如同彈指般短暫。伋兒這回把你派出去,也是在為你的将來打算。”
羅刹低眉,觸地眸光仿佛剛經滾水洗濯,“公子苦心,臣豈會不知?隻是臣敢問一句,君上當真舍得公子墜入輪回,再去嘗這世間酸辛嗎?”
“本君當然舍不得,但公子是否墜入輪回并不取決于本君,而是要看他與氐氏的姻緣能否順遂圓滿。若他與氐氏能一直恩愛下去,為了與氐氏長相厮守,不消本君挽留公子也會守在冥界。否則,無論本君費多少唇舌,都攔不住公子去投那口輪回井。”
泰山府君蒼老的聲音伴随着凄婉的歎息漸漸消散在回廊的盡頭,羅刹駐足凝眸回望飲春居似有所思。蓦然肩膀抖起一個激靈,回神兒見是敖丙不禁怒了,“放肆!你作死麼?”
“誰作死啊?”敖丙翻了羅刹一眼,沒好氣地道,“公子叫你啊。”
“啊?”羅刹疑惑地挑了挑眉,暗道姜伋怎地突然就醒了?迅速整衣勻面邁入正殿,姜伋身着朝服端坐主位,擡眸望着羅刹微微笑道,“侍從禀報說你在殿外候了三個時辰,究竟有何要事欲說與本座?”
什麼?三個時辰?羅刹面上一驚,立馬單膝跪地拱手說道,“臣無要事,隻是在為公子守夜。”
“是麼?”姜伋神色漸冷,指尖輕輕扣上桌案,“羅刹,你知道的,本座最厭惡身邊親信作謊欺瞞。”
“臣有罪。”羅刹瞬間匍匐慌地告罪,俯身叩首吐露實情,“昨夜公子熟睡之後君上曾來過,閑話聊及公子百年之後不勝悲傷。臣有所感觸故而徘徊在外,本以為隻是片刻功夫,沒成想竟遷延了三個時辰。”
“原來如此。”姜伋緩和了表情,擡手示意羅刹起身,“生死無常,無需非這個思量。我姜伋不管将來何去何從,總歸都是在這天地之間的。好了,我估摸着調令已經發到周營,你是時候去報到了。”
“喏。”羅刹濕漉着眼睛行禮退了下去,敖丙跪下給姜伋斟茶。凝睇君山銀針根根如海上冰山般直立,姜伋眸色倏然複雜,“小敖,你覺得我該去輪回嗎?”
敖丙放下茶壺,思索了片刻認真地說道,“公子,這個問題您該問您自己,小敖無法回答。小敖隻知道,在公子心裡,氐氏永遠都是您的正妻,您……”
“夠了!”姜伋猝然厲聲呵斥,唬得敖丙立刻低眉。姜伋深吸一口氣,扔給敖丙一句送氐氏去西岐丞相府的吩咐後便起身甩袖疾行離開。敖丙躬身承命,先回下處換了身衣服,然後不作耽擱趕往周營。西岐丞相府畢竟不是邯鄲馬家,送鲛兒過去之前必須要征得姜子牙夫婦的同意。曾經鲛兒同姜淑祥一樣都是姜子牙夫婦的掌上明珠,但現在他們會否依然真心接納這個差點摘取了他們兒子性命的兇手?敖丙緊蹙着眉頭在姜子牙夫婦面前落下腳步,哪吒啃着桃子,含糊不清地朝他打了個招呼。敖丙指着哪吒手裡被啃得隻剩下一小半的桃子,瞪了瞪傻得發直的眼睛,“這個桃子……該不會是你從轅門前的那棵桃樹上摘的吧?”
“就是那棵。”武吉接過話來,一臉無奈地瞥着哪吒,“那棵桃樹跟旁邊的柳樹一塊兒莫名其妙地突然冒出來,我們都勸哪吒最好遠離,可這孩子就是不聽話。”
敖丙勉強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喉嚨裡發出古怪的笑聲,“三少爺,您食用了冥界的食物,便是泰山府君的子民。請向您的父母親朋道别,然後跟我走吧。”
哪吒聞言一個怔愣,武吉猛地沖上去大力拍掉哪吒手裡的桃子,連扯帶拽地将他拖了出去準備幫他催吐。敖丙盯着哪吒發顫的背影笑得陰森,馬招娣伸出手指盡量把姜子牙抽在一塊兒的眉角給揉開,“小敖啊,這樣捉弄哪吒會不會太過分啦?”
“我沒捉弄他啊。”敖丙轉頭,表情無比地誠懇,“據說龍淵當年就是因為吃了冥王的鹹酥卷才不得已跟着冥王下黃泉的,當然主要也是因為龍淵打不過冥王。”
馬招娣悚然松手,姜子牙神色漸次嚴肅,“你的意思是,轅門前的那兩棵樹來自冥界?”
敖丙點了點頭,“羅刹沒領着他們來報到嗎?公子明明吩咐他們今晨入周營的。”
姜子牙攢了攢眉尖,馬招娣出言問道,“那小敖,你過來是為了什麼呀?”
“是這樣。公子想把氐氏安置在丞相府,打發我過來禀告一聲。”敖丙還是選擇單刀直入,因為他實在想不出來一個聽上去尚算舒服的婉轉說辭。馬招娣掩了掩口,颔首道,“果果不提我也有這個打算,現在好了,省了我說服他的心思了。你這就把鲛兒接過去吧,我會傳信給大娘和小妹請她們好生照顧的。”
“多謝夫人。”敖丙真是沒料到馬招娣會答應得這麼爽快,更不知為何心頭竟然會浮起一絲悲哀。或許是替姜伋不值吧,自己的父母就這樣原諒了謀害自己的兇手,任誰都會感到難過吧。敖丙暗自歎了口氣,黯然蹈向北海水晶宮。鲛兒正在織機前忙碌,聞得敖丙來意不由得一怔。先前她去見馬招娣的時候明顯覺察到了冷漠和疏離,因此她從未想過她的舅姑會有意接她去丞相府安胎,更别提奢望姜伋會同意甚至主動要求了。鲛兒驚喜之下有些不知所措,鯉魚精見狀趕緊輕輕推了她一把,“宮主,奴婢這就幫您打點行裝?”
“好,辛苦你了。”鲛兒回過神來,朝着鯉魚精微微示意。敖丙交代完便至殿外等候,看見鯉魚精跟在鲛兒身後馬上橫臂攔阻,“宮主請恕罪,身為公子近侍,我有責任更正您不合内廷教則的任何行為。您現在是公子的妾侍,妾侍在内廷是不得侍奉的,遑論跟在您身後的是公子的媵侍,從名分上論還要高出您一等。”
鲛兒落寞斂容,鯉魚精挺起胸脯,“那我是跟公主一起去服侍公子,這總行了吧?”